暴雨一连落了十多天,整个“安县”似乎都浮在了水面上,百姓们虽然躲在屋中,但屋里却也是湿漉漉的,被子湿了,米缸湿了,墙角淌出一脚水。不过他们只有在孩子哭的时候,才会从漏窗隙间撇一眼老天,然后皱着脸念叨句:苦。
而老天从来是不回答他们的,更何况现在“老天”自身都难保了,它乌沉沉的一片,都坠在了“安施岭”上。
“安施岭”是“太行山”在山西地界的一个峰岭,这本是一寻常的峰头,平日却多为“安县”的百姓所恨,只因上头住了有一伙强人,为首的自号“太行县令”,凡是要打“安施岭”过的人,都属于借道,借道自然就要给钱,安县的百姓多受其累。
安县的百姓知道这回又指望不了老天了,便是选择叹了口气,想着不如早些睡了罢,于是如蚕豆般灯火忽一闪,全熄了。
“葛大人,卑职能否多嘴一句,”一着官衣的虬髯大汉稍稍鞠身,问面前太师椅上假寐的老爷。安县县衙的油灯此时还是明亮的,连檐下精致的蛛网也照的一清二楚。
那老爷含糊的嗯了声。
虬髯大汉才又说:老爷,这天雨落咱们管不着,但这安县的百姓,咱们不得不管了,今天来衙门求粮的人有十多户。
那老爷没精神的说:是老天爷生的他们,那自然要负责养他们,我就是个负责管他们的,他们吃什么,我可管不着。
“大人,”虬髯大汉不甘心的还想劝。
那太师椅上的老爷不耐烦的一拂手,说:你若是闲,就去计计县里有多少受了祸的人,统计成册呈上来,好让我向朝廷讨几担粮,记住一户做五户算。
是,大人,虬髯大汉怏怏的就要退下去,在他快踏过门槛时,太师椅上的老爷淡淡的说了句:胡一统,好好做,老爷亏不了你。
第二天清晨,安县的百姓是让光给刺醒的。天空忽然就晴了,百姓们欣喜的从屋中踉跄的奔出,涌进大街,他们觉得平常的一切,从来都没有现在可爱。
胡一统从蚕丝被褥中坐起身,见到有太阳光斜在房间,多日悬着的心,也就落回了胸膛。他想喊人来,分享自己的高兴。恰好,他夫人正好推开房门,不过他还未讲话,他夫人张氏却率先说道:许老三的人来了。
胡一统皱眉,心情一下变烦了。许老三家中在京城有个官,所以他是这安县一霸,并经营着安县的所有赌馆。他们之所以会来找胡一统,是因这胡一统有一浑弟生性爱赌,但运气不佳,欠了赌馆一大笔银子,他自然是还不起的,弟债兄还,于是赌馆里的人就来找他胡一统了。
胡一统懊悔有这样个兄弟,他吩咐自己夫人先应付着他们,他去想办法。他夫人去之后,他立即换上官衣,从后门去到衙门,路上总是探头望着安施岭。
而此时的安施岭上,有无数鸟儿争做新巢,只因无论是那秀枝还是怪木,经过这十来夜的风雨,不但是郁郁葱葱,甚至还更活力了几分。
此时有几只松鼠正在叶隙,枝缝间快乐的跳跃,然后隐藏。不过其中最有力气的一只紫色松鼠,却是将爪子紧紧按到树枝上,而后见它忽然往下跃,一丈余高。
虬松树下,有个黑脸少年躺着,一动不动,紫色松鼠好奇的在他身上赶来赶去,甚至还啮咬他胸膛前的衣服,不过,黑脸少年还是没有反应。紫色松鼠在他身上又玩了会,窜进他的头发,沿着袖口进,从他肩膀出来。
好一会,紫色松鼠才厌,于是它蜷成一团,趴在黑面小子的掌心,不安分的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后来,尾巴更是垂着不动,它似也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紫色松鼠的尾巴又摇了起来,并且它整个身子也拱成了一道桥,然后它整个身子像是一支箭,从黑脸少年的手掌射出去,扬起几片叶子,没了踪影。
原是一只秃鹰从天空笔直的刺来,朝着黑脸少年刺来,秃鹰首先啄掉黑面小子的眼睛。飞过了虬松,秃鹰离黑脸少年,只有一余丈的距离,而黑脸少年还是一动不动。
一丈,三尺,啄掉他的左眼,秃鹰将目标瞄准好,却忽的吃痛,嗥叫一声,立即往空中逃去,还落了一大片本就不多的羽毛。
原来是黑脸少年醒了,他眼里虽然有蔚蓝的天空,繁茂的树木,以及还在逃的秃鹰,但脑子里却是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我是谁?”这是黑脸少年脑子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我是谁?我怎么在这儿呢?
他又问了自己一句,并扬起自己的右手朝空中挥了挥,之前他就是这样挥了一下,然后那只秃鹰的腹间就出现了个口子。
我是谁?他努力的又想,突然,他脑子剧烈的疼痛起来,仿佛有人用铁器在他脑子里凿打一般。
呼,黑脸少年长吁一口气,慢慢缓了过来。他望着这陌生的一切,竟也变得从容,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他左手抓出一把软泥细瞧,颇为无奈。
又过了一会,太阳璀璨的身体,已经不能让人直视了,他这才起身开始走路,背上还是湿涔涔的。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路,就让一群穿穿短打粗衣、邋遢的汉子拦住了去路,对面一共七人,气势汹汹。
“你们认识我嘛?”黑脸少年情不自禁的问道。这让七人一楞,而后一乐。只是那带头的一刀疤脸,忽然怪异的笑着说:黑小子,是等你好久了。他的眼像狼,泛着绿光。
黑脸少年惊喜,连忙问:等我?你们认得我?我是谁!他正愁脑子空荡荡的,此时听到有人说等他,他便高兴的没有多想。
另一坦胸的汉子取笑说:当然,肥羊嘛,我们都该认识的。黑脸少年听不懂这意思,就冲他们笑。
又一精瘦瘌脸忽然轻蔑指着黑脸少年,说:笑个屁。然后接起袒胸汉子的话茬,说:这头羊,要是不肥,就要拧掉你乳头。
他说完,脸上得意的自顾笑起,但嘴咧咧了几下,发现无人附和,便不由恼了,他狠声说:黑小子,你怎么不笑。
带头的疤脸见黑脸少年懵懵懂懂,便知道这次大概又是碰到块“豆腐”了,一清二白。他暗下叹气,却也不得不说话:黑小子,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有几个子,就拿出几个子,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瘌脸听了却不大乐意,他已想好好教训这不懂事的黑小子了,于是他说:大哥,算算日子,胡剥皮,可马上就要上山了,我们这次要交的钱,可还缺的很。
疤脸一指黑脸少年,说:你指望他能拿几个钱?
他这话让瘌脸一愣,瘌脸紧着眉,不由的勒了勒腰带,又狠狠吐了口唾沫,走到黑牙跟前,厉声说:黑小子,你走运了,若是旁人,可没得选择,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拿钱买路,你可知我们是“太行县令”。
黑脸少年听了,不禁皱眉,他这才确凿的相信,这是一伙山匪。
这黑小子怎不说话,莫不是被吓着了,坦胸的有些埋怨的说:刘瘌子,你个粗汉,对人规矩些,你这人,也就只能当当匪。
瘌脸不屑说:你规矩,你还来做匪。
黑脸少年知道他们的来意以后,便不愿和他们纠缠了,他有些失望,原本他是想从这群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份的,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麻烦让让。
“小子找死,”瘌脸听到这句话,感到被轻视了,恨恨的说道。然后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刀,唬人似的的在黑面小子身上比来划去,颇有声势。可黑脸少年无动于衷,这让瘌脸就仿佛是个白痴了。
瘌脸火冒三丈,他想:难道自己不像个坏人?他大为吃惊,甚至感到羞耻,便也顾不得许多,抡起刀来,真真实实的朝黑脸少年砍去。
黑脸少年嗅到其中的杀气,便侧身一躲,瘌脸用力过猛砍个空,人也狼狈的摔倒在地,不过他的同伴们却感到有趣,各自谩笑出声。
瘌脸羞愧,用头使劲砸了几下地,然后猛的转身,将手中的刀朝黑脸少年掷去,黑面小子经不耐烦了,他下意识的平推出一掌,劲气十足的掌风将短刀推了回去,瘌脸躲之不及,眼睁睁看到短刀插在自己的胸膛。
剩下的六人让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一跳。但黑脸少年却依然是平平静静,这对他说,似乎是跟平常的事。
忽然,他朝后一指,正中那袒胸汉子的乳房,便见一团肉胡乱颤动。原来袒胸的汉子见瘌脸遭殃,一股义气涌上来,提着把短刀,摸到黑脸少年身后,要将他砍成西瓜八瓣,却不晓得,凭他要暗算黑面小子,真是比做个优秀的坏人还难。
袒胸大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乳房,暗自庆幸,一点也无恙,还是白净漂亮的,然后才放心的倒了下去,他的内脏已经粉碎了。
余下的五人,脑子一片空白,他们只觉得身体每一处都在害怕。但也不知为何,他们没有想到逃,像是疯了,朝黑脸少年涌去、自知这是赴死,刀疤脸在最后头,他看到他的弟兄们,争先恐后的死去,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
刀疤脸朝下山的路一望,只见葳蕤野草,杳处茫茫,没人上山,就代表没人来救他,于是他一叹,垂着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黑脸少年解决了来犯之人,见他没动手,也就没动手,不过从他身边走过时,刀疤脸突然猛地一抬头,眼里翻覆许多色彩,最后,剩一片血红,他竟然割断了自己的脖颈。
与自己的性命有关的事,便与一切无关,黑脸少年脑中突然浮现了这样一句话,他反复念了几句,觉得这话没错。
黑脸少年解决过麻烦之后,便继续往山下走去。没想到才走出几步路,就有一群官衣迎面来了。官衣们见到了黑脸少年身后的的躯体,惊的停滞了,脸色苍白。
过了会,人群里有一单薄的官衣要说话,却让为首的虬髯大汉,给挥手叫止了。
“太行第一人,”虬髯大汉突然对黑面小子喊道,并拍手称好。黑脸少年对他这句话感到莫名,于是问道:你们认识我。
“杀了太行山贼的人,何愁天下不识君,”虬髯大汉爽朗的笑,夸赞的说道。
小兄弟,我乃安县捕头。让你所杀的这些人是太行山安施岭上的一伙匪徒,是贻害一方的祸害。本捕头要捉这群匪徒很久了,前些时日大雨倾盆,今日雨停,便是为此事来。没想到,没想到呀,竟教这群匪徒折到小英雄手了,故赞小英雄一句:太行第一人。
太行第一人?黑脸少年念了句,然后不耐烦的摆手,示意虬髯大汉住嘴。
“小英雄,这是为何,你不喜欢?”虬髯大汉奇怪的问。
好胆,这就喘上了,一年轻官衣高声喝道,他眉头戾气太重,却又长得清秀模样。只是这让黑脸少年有些想而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这年轻的官衣哪来的火气。
黑脸少年撇过他一眼,他已经确定了这些人中都认不得他,他有些沮丧了,便想往更多的人中走去,他想总会有人认得他。
“小英雄,你是去哪?”虬髯大汉忽然拦住他去路,关心的问道。
“我也不知”,黑面小子沉默了几息时间,才依然没有头绪,便摇头说道。
虬髯听了大汉一顿,然后迅速说道:既是如此,小英雄,快快快,快随我下山,本县县令葛老爷,一定会迫不及待的要见你。
黑脸少年奇怪的问:你是?他已经对虬髯大汉有好感了。
这是本县第一捕头,胡一统,胡老大,说话的人还是年轻的官服,他不屑的说:胡大爷的名字,你难道没听过?
黑脸少年不喜欢年轻官服的嘴脸,刻薄过头了,只敷衍的点点头。
虬髯大汉,又夸了黑脸少年几句,这就让他无法推辞。恰好他也不知该何处何从,于是转念一想,不如随他去罢。于是他便让胡一统等人簇拥着下山去。
山路很难走,十来日的大雨,枝叶陷进泥淖,像是一团浆糊。于是他们都尽量踩在裸露的石头上边,这一段不长的山路,他们真是走的够久。黑脸少年回头望,只见深深浅浅的一路脚印。又走了好长一会,就看到了褐色的城墙,那是安县。
见到城墙之后,他们且都轻松了许多。城墙坑坑洼洼,破损的厉害。墙上立着一支幡布,没精神的垂着。城门偶有几个乡人匆匆进出,脸上还都是喜色。黑脸少年和官衣进来了,城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脚夫聚拢在墙角玩纸牌。
他们经过闹市,经过院落,经过居处,整个安县都十分的平常,不过都出飘着一股子烂木头被泡烂的味道。
黑脸少年特别想要一绣着白鹤的香囊,闹市一摊子上悬挂的,他觉得很漂亮。他对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但很快他脑子里就浮出了所见之物的淡淡印象,他有种疏离的熟悉感。
他们终于到了安县县衙,他被安排到了前厅,暂做等候,虬髯大汉要去禀告本县老爷。年轻官服又在他耳边,喋喋着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等了好一会儿,檐角分别飞过喜鹊、八哥、乌鸦、鸽、山斑鸠,整个厅堂寂静的很,虽然后厅也会传来娇笑声,但总有些不合时宜。
我到底是谁呢,他无聊的,又喃喃了一句。
终于有人来了,给他奉上了一杯香茶,他也未多想,便喝了下去,只是这茶味,他还没喝出,却是头晕目眩,渐渐他身上的力气逐渐殆尽,在他最后晕去的时候,看到一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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