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快死了!
老人逐渐凋零,青年一去不返;中年人像候鸟,城乡两头飞,落地难生根,多年之后,只有一坛骨灰回来!
我亲眼所见!
我无家可归。平时还好,双休日或节假日,没处躲。那三个人回城去了,撇下我一个。
回家吧?不好意思,烦透了捆绑夫妻——哥哥嫂嫂的家庭战争,腻味了谈判代表的角色。
再说,妈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她荡船南来北往做小生意,我精神上的家,找不到了!
回学校?惹来一身膻,掉进温柔陷阱。挺不住的话,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被人们的眼光杀死。
我只好躲在房东家里,看书、写日记、听收音机。累了,周围村子看一看,了解风土人情。
漫无目的瞎逛。逛的过程中,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事。
七月上旬,一个星期五下午,逛群英乡集市,碰到一位久未联系的高中同学。古人朋友遍天下,我呢,同学满乡下。
他邀我到他老家芒丰做客,庆祝他父亲七十大寿。他说芒丰村离胜利村不远,到时候,还可以碰到好几个高中同学。
“向敏莉也来!高中毕业后,你们断了联系吧?”
“嗯……好,明天一定去给老人家祝寿!”
“不见不散!”
星期六下午,我去芒丰。他告诉过我具体方位,但第一次去,还是摸不清方向,问了不少人才找到。
村子隐在杂树林之中,远处什么都看不到。偌大的村子,稀稀拉拉,只几户人家,到处残垣断壁。
杂草丛生,荆棘纵横。牛不见,猪不见,鸡鸭鹅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陶渊明的田园风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稍作寒暄后,大家打扑克,抹麻将,红口白牙闲聊天。我无事可做,干坐干站,想外面去转一转。
谁知“老婆”(向敏莉)和几个女同学也来了,几年不见,出落得明眸皓齿,光彩照人。
“老婆”是同学们对向敏莉的戏称。她是一个班干部,十分大方、泼辣,我学习时常常心不在焉没有,净犯低级错误,成了她的帮扶对象——纠正错误,讲解答案。
那时,我一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散发的体香,就毛发汗躁,面红耳赤。她讲的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时,她就用笔点着我的头,“你呀,你呀,说什么好呢?心用到什么地方啦?不是把计算符号看错,就是把数字写错……”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大汗淋漓,浑身难受。
一个同学见了,嘲笑我,“张明得了气管炎,该去医院了!”
“看!他的脸比关公还红,有什么害羞,见不得人的?”
有人嘲笑她,“向敏莉,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筒。不,小老公,肉沙包,想打就打,想捶就捶。”
她一点也不生气,只回了句:“无聊!”
我越发手足无措,更加怕她。她像一个烧烤炉,我就是在上面烤的肉。
绰号像伤疤,留下了就去不掉。同学们就以“老公”、“老婆”称呼我们。
班主任也鬼,总是把她座位,安排在我的旁边。也不担心早恋什么的,估计是同学说的吧,“张明还未开窍吧?”
那些年,我没少受她的气!由于怕她揪啊,掐啊,做作业时认真了许多。
这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她,少了假小子的泼辣,多了女人的妩媚。
除了寒暄,我不敢多说一句话。她望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明显的冷漠,巨大的鸿沟,我觉察到了。
那种耳鬓厮磨、无所顾忌的情景,消逝了!
同学的老婆是学妹,低我们一届,熟悉我们的糗事。饭桌上,她单独拎出我们说事,“敏莉,你老公还是单身汉,自己碗里的菜,别叫人家抢走了。张明,别缩头了,你老婆正等你追,正鲜嫩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怕尴尬,借口快醉了,说出去逛逛,醒醒酒。
天快黑了,虫声、蛙鸣、鸟啼,响声一片。
正逛着,我一惊,“坏了”,身上溅了不少泥巴。刚下过雨,到处坑坑洼洼。我找到一块布,七弯八拐,来到河边,准备抹洗一下。免得“老婆”骂我,像个小孩,脏兮兮!高中时,她喜欢公开捉弄我,一点情面都不讲。
我低头抹裤子、鞋子。
河坡上居然有人打架。几个人往这边涌。吼声,骂声不断。
我怕被波及,丢下手中的布,走开了。
走着,走着,骂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我晕晕乎乎的,迷路了。到处都是杂草、烂树、废屋。
天,黑下来了,蛙鸣、虫叫,声音大得可怕。
“怎么回去呢?”我暗自思索。
不远处有一个小院落,两个老人摇着芭扇。我忙上前打听。
“老头子,进来。关上院门,洗了睡。”
“请问……”我开口问道。
话还没说完,他赶我走,“别问我,离开这儿!”
天,完全黑了。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整个村子笼罩在黑雾之中,灯光也看不见。
我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走。酒,吓醒了,脑袋也清醒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一个代销店,漏出点点烛光。我狂奔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忙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刚要开口,一个中年男子制止了她,“别跟陌生人讲话。”
“孙文辉,你心怎这么冷?没见这个人迷路了吗?”
“孙文辉?”忽然电光一闪,“高中同学?”
“你是孙文辉吗?我是张明……”
他粗暴地打断我,“警告你,再啰哩八嗦,放狗咬你!”
那两条狗眼放绿光,正在狂叫,张牙舞爪,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准备随时扑过来。如果解开链子,我肯定在劫难逃。
“我张明啊,文辉!”
“认错人了!”他冷冷地说,“再不走,放狗咬你的!”他蹲下身子,手挨着拴狗的链子,做出解链的样子。
绝对不可能认错!同桌半个学期,模样一点没变,只是苍老一点儿。当初一团和气,如今却凶神恶煞。
他曾说过自己村的名字一一芒丰,没错,就是这儿。村名的来历很有讲究,“芒种时节,油菜、小麦、蚕豆等喜获丰收”,“只有忙起来,才能丰收”,所以,记忆犹新。
他老婆犹犹豫豫,“看他可怜巴巴的,又是同学,你跟我说过张明的。问问他怎么啦?”
“你喊我名字,他记住了。别套近乎。我们不可怜吗?谁同情过我们?”
“我在芒丰做客,不知不觉来到这儿。”我不死心,想叫他们指一条路,“怎么去芒丰?”
他猛推妻子进门,她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门框。“咣啷”,一声巨响,关上门。手中的蜡烛,被门带起的风吹灭了。
我想,同学以为我在采风、赏景,“老婆”以为我在抹牌,没人找我。
狗子叫起来了,鬼哭狼嚎似的。树林里漆黑漆黑,我毛骨悚然。每一脚都充满凶险,步步惊心。但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往回走,离宝丰村会越来越近的。我转身,对着刚来时的方位走。
一脚高,一脚低。走了很久,到了村子的尽头。这显然是一个老村,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碰到第三家。朦胧透着煤油灯光。煤油灯?没错,就是煤油灯!房子歪歪斜斜,看得到巨大的裂缝,随时都可能倒塌。
我走上前,敲了敲门。没人理。
“我是过路的,请问,去芒丰怎么走?”
“妈,有人问路!”一听,六七岁女孩子。
“嘘,嘘,嘘!别做声!”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下,“大姐,我是过路的,请问,芒丰村怎么走?”
“走吧,孤女寡母的,不方便!”
准备再敲门时,两个绿点越来越近。狗子的眼睛,泛着绿光!
我吓了一跳,听人说,不声不响的狗子,最要命。我扬了扬棒子,它没动。刚才在草丛中,我怕遇到蛇,找到一个粗树枝开道,恰好在手中。
离开一会儿,一个影子溜到那房前。狗子好像一动不动。
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侧耳听了听。
“谁?”女人问。“我!”一个男人回答。
“吱嘎”,门开了,灯光从门缝射到我身后。
我有点发蒙。怎么办呢?硬着头皮走吧,估计离芒丰不远了!
一阵焦糊味冲鼻子而来。仿佛有人在烧什么东西,夜深人静,挺恐怖的。星星点点的火花,闪着。
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对着想象中宝丰村的方向。
“嗨,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焚烧秸秆!估计白天没烧干净。
不对,还有衣服、鞋袜、乱棉絮!焦糊味来自它们。刚放下的心,又吊到嗓子眼。
“马丰,马丰(马上丰收),传说中的麻风村吧?”解放后,为了消天麻风病,每县设一个麻风村,隔离麻风病人。
我吓出一身冷汗。以前听说过,但不知道在哪里,鬼使神差,竟然碰到了,还是在黑夜!后来才知道,全部是谣传。
管不了许多,走吧。在齐胸深的草丛中穿行,草叶刷在脸上、手上,很疼很疼。每走一步,都要化很大的力气。
隐隐约约中,进入了一片坟园。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反正豁出去了,无所谓。
奇了怪了,满天的乌云渐渐散了,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我四周一望,无数的坟头,层层叠叠,如蒸锅里的馒头。都没有墓碑。
我一乐,今晚一惊一乍的,自己吓自己,吓了一个半死,却啥事也没有。
回望来路,长满各种杂树,野草封住了旧路。
村里的房子,有的塌了,有的歪了。屋顶还在的,上面长满了野草。不见一星半点灯光。废墟,不过如此吧?
往前看,芒丰村隐约一点灯光,离这儿不过半里,我误打误撞,走了一条最长的路。所谓的路,是密密麻麻的草丛里,踩稀一点的地方。
到同学家时,十一点,正赶上宵夜。
“好脏!”一见我的面,“老婆”问:“是不是醉了,跌倒了?去洗洗!”
我不做声。
同学家周围没邻居,亲友们挤在小屋里,打扑克、抹牌的继续,只有孩子和老人才能床上睡,其余地铺,十分拥挤、嘈杂。
到处点着蚊香,烟雾缭绕。
我和同学坐在竹床上闲聊。
“怎么回事?浑身脏兮兮的?”
我讲了大致经过。
“马丰村听说是麻风村,我也是听人说的,没见过什么麻风病人。据说,最后一个人死二十多年了,那片坟园便是。”
“村里人搬的搬,死的死,只剩三家八个人。一位老人死了,村长路过,闻到臭气,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今天才下葬。那个村不通电,没有进出的路,比城郊的鬼城还恐怖。”
我恍然大悟,焦糊味是这么来的。赶巧了!
“村长?”我若有所思。
“是村长。他是唯一与那个村有联系的人。”
他停了一下,“发现什么?”
我讲了孤女寡母,奇怪的人影。
他不以为然,“那女人的丈夫外出打工,五年未回。至于村长……”他呵呵一笑。
“走路一拐一拐的,多大岁数?”
“奔七了!”
“奔七?还学小青年偷情?”我为那女人悲哀。
“她去城里打工,拖着孩子,房租、生活费、学杂费,每月还要倒贴。所以,又回来了。守活寡,饥不择食?”
“孙文辉,文理分科后,我高三的同学?”
“他们夫妻外出做生意,货被人全部骗走了,欠人的债无法还上。回来躲债,自给自足,隔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两个老人倒是子孙满堂,可都搬到城里了,不要他们。在等死,等断气后再埋。”
“我们芒丰,剩下四户人家,多半是老人。我爸去城里住了几天,憋不惯,跟我说,十几层楼,上下不方便,说话的人也没有,又没事做。回芒丰自在些。要死要活的,回来了。”
“我想给他安电话,他死活不答应。只怕哪天死了,臭了,烂了,也不知道。所以,特别托了村长,隔三差五来看看。”
“村长快七十了,指不定先歪了。”
“考虑不到那么远了,过一天算一天。”停了一会儿,他愤怒地说:“最讨厌伪农民赵本山,最恶心伪农村电视剧《乡村爱情》,呸,呸,呸!”
我想起一件事,忙问:“向敏莉怎么回事?”
“你老婆啊,这些年过得可惨喽……”
我示意她说下去。
不可否认,你很优秀。但你得承认,她更优秀,现在的流行语“女强人”,就像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大学毕业后,到地委办公室机要科当秘书,两年之后晋升科长。
许多人一辈子累死累活,也升不到这一级。他们却视科长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提自己的问题,却说她通过潜规则上位。谣言满天飞,说她与行署专员有一腿,并多次引产。
以她的个性,能忍受这样的污辱?她“反复摸情况”,终于掌握了造谣者的大量证据,并把他告上了的法院。让他赔礼道歉,并肃清影响。
在官场,背地里即使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的虚礼还是丢不得的。她打破了这样的规则,从此寸步难行。
再说个人问题吧,一个地级市,比她优秀的男人本来就凤毛麟角,而且都有家有室。年纪合适的男人,觉得高攀她不起。
她就一直剩着、单着。由于毕业后天各一方,她谈过的校园爱情惨淡收场。
她倒看得很开,抱定独身主义。无奈压力铺天盖地,你懂的,在父母的眼中,似乎女孩唯一的事业是把自己嫁出去。
后来,被父母逼急了,找过两三个男人。他们只想玩一玩,找点乐子,寻点刺激,没有一个想结婚的。有一次,还差点当了小三。如今,她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多大点年纪!”
“对女孩来说,已经老大不小了!”
今年,她到江汉市扶贫一年,平时事也不多。我这次就邀请了她,又恰好碰到了你。你说是不是天意?
看他有点伤感,我说:“打个盹吧,累一天了!”
他点点头,很快鼾声如雷。
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不是偶然闯入废村,怎么见到枯萎、死亡的乡村?
这样的村子,无论怎样扶贫,也富不起来啊!
七月底,又一个星期六,我逛到丁家坝。
突然一声尖叫:“你终于找来了!我想死你了!”一个女人,准确地说,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小男孩,约一岁,向我扑过来。
她十九岁左右,衣衫不整,头发披散,但掩不住她的妩媚。她把孩子往地下一丢,就抱住我。
我吓得一跳,转身就走。
她拼命地追赶,拼命地喊:“你这个短命的,塞壳子的,等等我,别跑!”
“哇哇哇”,小孩大哭起来。
她转身,奔过去,抱起孩子,边拍边说:“宝贝不哭,宝贝乖。找爸爸去,我们找爸爸去!”
我停下脚步,喘了一口气。来丁家坝转,还未进村,遇见这件事,感觉特别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办?我站在村头,进退两难。
“张老师!”我抬头一看,丁一的爸爸,村会计,在全乡干部大会上见过,说过话,聊过天。
“丁大哥啊!你家这儿呀!”
“来,喝杯茶,歇歇脚!”
“谢谢!还想进湾子看。那个抱娃娃的是谁?”
“她呀,唉!”他欲言又止。
“丁倩!四年前去东莞打工,一年前挺着大肚子回来。月份重,不能引产,生下一个男孩。孩子的爸爸是谁,一直不说。天天站在门口,拦着过往的行人,找‘宝宝的爸爸’。唉,疯了!”
他有点伤感,“特别春天,发作得厉害。不知用了多少钱,总治不好!老人们说是‘失心疯’,小孩们说是‘花痴’。为给她治病,家里返贫了,爸妈没法,丢下她到广州打工。把她交给七十多岁的奶奶,老人家自顾不暇,哪能照顾她呢?”
“谢谢丁大哥,我走了!”喝完茶,我起身。
“吃了饭再走!”
“房东已经做好了饭。我走了,再见!”
回到胜利村,遇到周村长老婆黄师傅。
她问我:“其他人回家了,你这么早就来村子了?”
“黄师傅,你本地人,丁倩熟不?”
她诡异地一笑,“看样子,你被她吓转来了?”
我点点头。
“唉,苦命人!初中毕业去东莞,在一个玩具厂打工。那个地方,女多男少,厂里一个主管,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管,四十多,盯上她,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她的身子。”
“该死!”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何止该死,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他骗了五个女孩,答应娶她们,在东莞安家。农村女孩,啥时候见过这样的事?甜言蜜语,信以为真,挺着大肚子,天天上班,等他娶她!七个月身孕时,他说,‘回家去,安心养胎,春节去你家提亲!’她就回来了!”
“以后没找他吗?”我好奇地问。
“找?哪里找?她一回家,他的电话停了,你想,哪个所谓的‘老板’,没几个手机,几个号码?”
“托同厂打工的同村姐妹们打听,都说没有这个人,他用的是假名。现在办一个假证件,举手之劳,往往以假乱真!他给丁倩看的身份证、写有丁倩名字的房产证,统统都是假的。”
“事情不了了之吗?”
“丁倩寄去一张两人合影照,这时候还没有疯。姐妹们按图索骥找到他,他还在厂里。把照片摔在他前面,问‘怎么办?’”
“他不但不慌张,回宿舍拿出一张借条,‘那个妓女欠我二十万,还倒打一耙!’她们都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
“她们打电话问。她才想起,有一次,他拿出一札白纸,叫她写自己的名字,并说她的字和人一样美!她一口气,写了一札纸。他又拿出一札纸,说,别累坏了,一张一个名字,掉了那张,还有这张。看到它们就想到你。我要把它们压在箱底,把你放在心底。我爱你!”
我叹了一口气。
“情况反馈回来,丁倩马上疯了!再没正常过。”
天黑了,我返回房东家,打听丁倩的事儿。
周大嫂说:“那个娃娃,考上市重点高中,家里穷,没去读,去打工。遇见坏人,上当受骗,一生毁了!”
周村长唉声叹气,“这世道,毁了多少缺心眼的女孩啊!”
我万分伤感,不再追问了。
年青人走了,或毁了,也是乡村贫困的重要原因吧?
我很悲哀,作为农大毕业生,农业技术中专的教师,望着逐渐衰败的农村,却有心无力。我的初心和理想,淹没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大潮里了。
……
王美兰,19岁,卫校毕业,群英乡卫生院护士。一天,她到胜利村开展地方病普查。碰到我问:“成人中专团委书记吧?”
“嗯”。
“我想去那儿看同学林眉,不知道咋走,哪天一起去?”
瞌睡遇上枕头,我暗喜,正好断绝疯狂的女生们的痴缠。“欢迎你去作客,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去,一定当好你的向导。”
我犹豫了一下,对她说:“不过,需要你演一场戏。”我讲了前因后果。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我的打算,她兴致勃勃地说:“好玩,好玩,没问题!”
“谢谢你!”
国庆节前,一个星期四,我和她请了两天假。中午,回到了成人中专,一起出现在教学楼前。
王美兰穿着超短裙,高跟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眼尖的学生看见了,忙喊:“快来看啦,张老师的女朋友,真漂亮!”
遇到值日的齐建军,我故意大声说:“下午我请客,你们都来!”
“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到时候一定发请柬!”
他望着我们,直竖大拇指:“真般配!”
听到声音,王琴从二楼办公室出来,大声喊:“张老师,等一下,有个事儿告诉你。”
王美兰挽着我的胳膊,睁大眼睛看她。
“前几天一个美少女找你。我告诉她,你跟人定了婚,马上举办婚礼……”
“她叫什么?找我什么事?”
“一问三摇头,什么都不说,哭走了。听熟悉的老师说,好像前两届的学生。”
她边说,边看王美兰,“嘴角一颗美人痣”,她用手比划嘴角的位置。莞尔一笑,走了。
下午课外活动,我们在寝室,我看书,王美兰看电视。刘永芳闯进来,二话不说,扳下我的脑袋,亲吻我。
我推开她,“注意影响”,指着小王说:“王美兰,群英乡卫生院护士,我女朋友!”
小王见状,吊着我胳膊问:“这位是……?”
刘永芳眼都没眨一下,“女朋友?别哄人了,我不是三岁小孩!”
“咣当”带上门,走了。
我对小王说:“找林眉去吧,下课了。谢谢你!”
来到团委办公室,胡家兵一见我,眉开眼笑,上前一大步,握着我的手说:“张书记,回来得太好了,有好多问题要请教,希望你不吝赐教。谢谢!”
“见外了,共同探讨,共同提高。”
九点,下晚自习时,我离开办公室。
在校园东路上碰见黄建华,他更瘦,更加萎靡不振了。
他一见我,就夸张地说:“哎呀,张大书记,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哥们儿想你啊,灵魂都发霉了,希望借你这个太阳晒一晒。”
“这些日子,八小时外,都忙些什么呢?”
“醉生梦死,混沌度日。”
“没这么夸张吧?”
“打点小麻将、喝点小酒,八卦、闲扯、吹牛逼,偶尔争风吃醋,哄抢那点有限的资源,就是不干正事。”他噗嗤一笑。“有限的资源”,指学校严重失衡的性别比。
“你呢?”
“写些换不到钱的论文,聊度光阴……”
“叶方刚呢?”
“他呀,穷秀才、酸诗人,自娱自乐,无病呻吟……”
这时,永芳、秀华手挽手找我。
他瘪了瘪嘴,“哇,勾魂使者来了”,借机离开了。
灯光下一看,一个红如玫瑰,芳香醉人;一个白如莲花,淡雅清新。
秀华说:“张老师,十个月没见面了,还好吧?大家好想你。咦,你女朋友呢?”
“不是四月份回过一次吗……”
“你忙得屁股不落凳子,哪想得起我们……”
永芳打断她,笑道,“啥女朋友,和我们元旦一样,临时演员。秀华,说一说,她美,还是我美?”
“当然你啦,狐狸精!”秀华拍着她的胳膊,笑着说。
“我看,他的品味不见得多高雅,多独到……”
“小女孩瞎说些什么?别乱侃,我们明年三八结婚!”我打断了她们的话。
这时,王琴推开门看见她们,就没进来,站在门口说:“一个月前,刚开学,一个叫琴华的狐狸精找过你。我说你结婚了,不能见她。她伤心地走了。话我带到了,走喽。”
过了一会儿,她折返回来说:“哎呦,差点忘了,艳梅狐狸精,叫你回封信。我暑假碰见的。只要你答应,愿意和你私奔,随时随地。”
然后,“哼”,鼻子一耸,到了夜色里。
永芳也跟着哼了一声,“结婚?笑死我了!手都不敢牵,眼神没交流。我亲你时,她一点不在乎,一点不紧张。爱不爱,吃醋看!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秀华,莫上当,眼见未必真。”
“疯了吧,你。亲眼看见,还胡弄秀华。我累了,你们也该睡觉了,别到处瞎跑,危险!”
“虚张声势,我都不怕,你怕么事?”她拉了拉秀华的手说:“走,他不珍惜你,何必强求,别降低尊严,女孩子矜持一点!”
她扭过头来,“危险什么?那些人在校园外面。胆小鬼!”
《万条理由比不过一个“爱”字》
爱让我头痛欲裂 心成碎片
想逃离这份痛苦和伤心
从此 安安静静地读读书
认认真真地写写诗
我找了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
——虚假的 空幻的 梦中的爱
不值得我忧愁 伤感 揪心
不值得撕心裂肺 牵肠挂肚
生活压力山大 需要脚踏实地
男人要扬名立万 追求事业
但是千条理由 万条理由
都比不过一个“爱”字——
听到你的声音就激动不已
看到你就幸福无比
今天事情特别凑巧。乘车回校的路上,几十辆卡车装满了年青人,向湖区开来。有人说,这是孙姓族人,为了对抗姓黄的,从邻县搬来的救兵。
公路边,警察们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车来回穿梭。地区的、附近各县的特警大队,都派了人来,防止为争湖权发生宗族械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野沚湖村姓黄的,杀了二十多头猪,拉了一千多斤鱼,在黄家祠堂,款待族人,周边市县姓黄聚齐了,准备大干一场。
几百年来,为抢野沚湖,孙黄两族常常大规模械斗,成了死敌。两族宗谱里规定,孙黄永不通婚。
解放后,宗族械斗一度消失。分田到户、分湖到户后,又死灰复燃,小规模冲突不断,大规模冲突时有传言。地区、本市武警与公安强力介入,扑灭了几次大规模冲突。
每到秋冬拉网捕鱼季节,形势都比较紧张。今年的局势,看样子超过了以往。
送走她们后,我马上加入了护校队,参加巡逻,防止学生溜出校门,或闲杂人员混入校内,发生意外事件。
校园内,灯火辉煌,熠熠闪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校园外,人影憧憧,众声喧哗。远方,黄家祠堂那里,火光冲天。
大堤上,巡逻的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更远方,孙家大垸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隐约传来鼓乐之声。
无数人的不眠之夜!我和衣而卧,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迅速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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