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喏，这是合同。”来人把他们领进一间玻璃墙会议室里，指着他刚放下的文件说，“一式五份，你们四个股东都得签字，全签了才算数，你们自己留一份，其他的我拿走。对了，你们还得把三证的扫描件给我留一下。”见众土鳖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又说，“没事，你们慢慢看，这么厚的合同，且得看一阵子。我先走了，你们签完后放前台就行。”他向众人道别，“我那还有十几份文件要出，先工作去了。”说着，又一路小跑地回去办公了。
“啧啧啧，看这忙的。”何小婉看着他的背影说，“我以为只有我们创业的整天忙忙忙，没想到，这投资的一天事也这么多。”
“那可不，这年头，只要跟互联网沾边的工作，都讲究一个‘快’字。”胡威说着，拿起一份合同，他刚要仔细去读，马有才却又不知从哪个地缝中钻了出来。他一见胡威，就兴奋地勾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出门，低声地说：“侬是萨辰光来额？吾寻侬好久咯。（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找你好久了。）”
“刚来，刚来。”胡威连蒙带唬地说。
“侬从徐总办公室谈完了伐？伊给多少钞票？（你们从徐总办公室谈完了吗？他给你们多少钱？）”
胡威见状，猜到了马有才的来意，这孙子是来要好处费的——在投资公司，投资经理找来了项目，这笔单子会算在他们的业绩里，从中拿提成。但也有些不规矩的人，吃了上家吃下家，还会再找创业者索要回扣。胡威不想横生事端，便只好哄他说：“没多少，两千万而已，跟我们的预期还是差一点儿。”
“喏，两千万？两千万不少了呀！”马有才猥琐地想了想，又说，“侬签合同了伐？”
“还没呢。这不，刚拿到合同，还没仔细看投资条款呢。”
“投资条款？哪里有什么投资条款哇，侬看看清爽（你仔细看看），那个可不是什么融资合同，只是份《排他协议书》罢了。”
“《排他协议书》？”胡威蒙了。
“是的呀，侬真当这两千万那么好拿？别瞧徐总看起来豪爽，其实相当花头透（上海话，形容人主意多）的。侬把《排他协议书》一签，那侬这三个月就不能接触别家了，就被绑死了哇，然后，阿拉的分析师，再去侬那里做评估，打个分。如果结论是不值得投资，或投资回报低，还是不会给侬投钱的呀。”
“原来是这样。”胡威才意识到，这投资圈里的门道，果真多了去了。
“那您说，这协议书，我们是签，还是不签？”胡威寻求马有才的意见。
“那得侬自己看着办的呀，吾可说不好了。不过啊……”他又压低了点儿声音，踮着脚尖，对着胡威的耳朵小声说，“吾这里啊，跟几个朋友私募了个基金，侬考虑考虑伐，也按徐总的条件给侬，两千万，十个点的股权，而且阿拉这个到账快。侬要觉得行，晚上就找个地方签协议。”
胡威恍然大悟，这家伙，明着是同德基金的投资经理，暗地里却又自己另支一摊生意，专门从老板手里撬活儿。
“这孙子，够鸡贼的啊。”胡威在心里笑笑，发觉马有才刚那一套是在吓他，《排他协议书》虽然要有三个月约束期，但凭他的判断，自认有把握从徐虎的手里拿下这两千万。而至于马有才所谓的私募基金，也无非就是他跟几个人攒了个投资公司罢了，这种公司，是个人都可以注册，没什么门槛。
但同德基金可是业界有名的正规军，规模监管和运作模式也很规范。更何况，他看重的不光是同德的钱，更是其雄厚的业界资源，只要拿了他们的钱，就相当于敲开了跟其他大公司合作的门。有徐虎的人脉和资源，不愁接下来新脑的业务开展不起来。
而马有才，胡威在心里冷冷地笑笑，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但胡威没把这份不屑表现在脸上，只是哄马有才高兴：“谢谢马经理提点，我一会儿跟我的小伙伴们商量商量。”
“好哇好哇。”马有才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时，徐虎办公室的门开了，马有才一听动静，连声再见都没说，就又迅速地跑掉了。
“这孙子，有贼心没贼胆，看这孬的。”胡威又在心里骂了句。
2
徐虎推着行李箱从办公室里快步走出，看样子是要出差。
何小婉看见了，感叹说：“啧啧啧，这徐叔叔，这么大的老板，还自己推行李，真是难得。”
胡威回来，看着毫无进展的众人问：“怎么还不签协议？”
“莫飞说了，这是排他协议，不是融资协议，说要等你来了再跟你商量商量。”何小婉回答道。
“还商量什么啊，这事没问题，签吧！”说完，胡威率先拿起笔，哗哗地在纸上写下了名字。
莫飞瞅了瞅胡威，又瞅了瞅这份合同，依然举棋不定。他扭头四下观望了下，发觉徐虎已经走到了前台，在等电梯。于是，莫飞放下笔，又迅速地向徐虎跑去。
“抱歉徐总，我还得再请教您一件事情。”他说。
徐虎看了看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您为什么投资我们公司？毕竟……毕竟我们只有四个人。”
徐虎笑笑：“你们只用四个人，就做出了这么厉害的系统，还把它炒得如此火热，你说说，这么好的团队，我能不投吗？”
“那……万一我们创业失败了呢？”
“不可能。”徐虎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好你们，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爽快。”
“我是说如果。”见没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莫飞又补充说，“毕竟，像我们这种SaaS类的公司，有些商业模式还是得经过很久的时间才能得到验证。”
见创业者对自己的创业项目没信心，徐虎笑了。他放下行李箱，从前台取出一支马克笔，径直地在会议室的玻璃大门上写了起来。
他写了一个数字“1”，对莫飞说：“你看，这个‘1’是你们。”然后，他又在“1”后面写了个“0”，“这个‘0’是我们今天给你们投的第一笔钱，加起来，这就是‘10’。”他又在“10”后面画了个“0”，“之后，我们会再投一轮，你看，两轮过后，你们就从‘1’，变成了‘100’。”
莫飞点点头，徐虎又说：“那这‘100’之后呢？”他又画了一个“0”，“你们接下来一定还会融资，但这第三个‘0’，就不是我们投的了。”他敲了敲玻璃，“你也说了，SaaS的商业模式需要经过市场验证，所以，我们用前面的两个‘0’把这个市场搭起来，再让其他投资人出钱来验证这个商业模式。”他边说着，边又在后面用笔加了许多个“0”，“从第三轮开始，我们就会带进来几个其他的公司陪跑。那你看看，这几轮融资之后，是多少钱？”
个十百千万……莫飞数着，没待他数明白，徐虎就又把后面的“0”都画去，只留下了“100”：“所以你看，我们投资的风险就只在前面的这两笔小钱，而之后的投资额度，肯定要远超于前两笔，是不是？”他把笔收起来，又说，“还有，对于别的投资公司来讲，投资的方法是同时布局一百个盘子，哪怕其他的九十九个都赔了，只要还能剩下这一个赚钱的，赚的钱就能挽回这九十九个盘子的损失。而我不同，我徐虎的投资，只有赚钱，没有赔钱。”
“不……不可能啊，只要投资，就一定有赔有赚的。”莫飞不相信。
“你看，”他指着这“100”说，“当我们把你们投到‘100’后，一定会有人接盘，而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把股份卖了。而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真没有人在这后面加‘0’，也就是没人接盘，那我们会怎样？我问你，一家经营不善的公司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东西？无非就是硬件和软件。那些桌椅板凳和办公设备能值几个钱？但你别忘了，公司经营这么多年，从中所产生的专利、软件知识产权、客户资源，甚至系统的源代码，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反而更值钱。但这些无形资产具体值多少钱，就要看它在谁的手上了。在创业者手上，只是一堆废纸，卖不动。但要是在我手上，以我徐虎的资源，把这些东西再折算成几个亿卖给别家公司，岂不易如反掌？不过，你也别担心，哪怕到时候公司真卖了，你作为创始人，拿到的收益肯定也不会比我少。”他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莫飞，“所以，现在你还担心创业失败吗？”
电梯来了，徐虎推着行李箱进入电梯，走之前他冲前台摆摆手：“找个人，把这个玻璃门擦了。”便没有再理会莫飞。
莫飞握着笔，看着徐虎离去的背影，心里更加忐忑不安。思来想去，他又走回屋子，对众人说：“这个协议，我们绝对不能签。”
3
“红桃Q！”彭剑扔出一张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已经跟刘秘书连打了三天牌了。俩人整天无聊地守在房间里，等“王八杰森”出来。这个“王八杰森”到底怎么了，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他不清楚谁招惹了“王八杰森”，反正自那天之后，这位小少爷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各种摔东西。其间，酒店的服务生听到了动静，擅自用门卡进房间，结果又被臭骂一顿，轰了出来。
“听那动静，估计要赔不少钱吧？”他琢磨。
彭剑在美国举目无亲，也不舍得花钱，就靠着当“王八杰森”的尾巴活。现在，这根尾巴没有了可依附的屁股，便只得再找一个朋友。找来找去，他找到了刘秘书。可惜刘秘书的英语也很差，两人只好惺惺相惜地窝在酒店里打扑克牌。
可是，两个人又不能斗地主，别的太高级的玩法他也玩不转，就只能变着花样地打扎金花和拖拉机。刘秘书是河南人，拖拉机的规则跟自己平时玩的不一样。自己写代码还行，打牌不灵光，大半天才习惯了河南人的玩法。
他啃了口干瘪的面包，又开始怀念祖国的美食。他喝了口矿泉水，问：“刘秘书，您说，咱还要在这地儿待多久啊？”
刘秘书吹了吹脸上用彭剑口水粘住的字条：“鬼知道这个王总什么时候想通。他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搭理，咱也走不了啊。”
“关键是，我这签证就快到期了，您看看。”彭剑拿出他的签证，“人家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这眼看就剩一周了。”
“怎么就给了一个月啊？我们这都是至少半年。”
“这不，因为我第一次出国嘛。”彭剑猜说，“可能美国人怕我待久了不习惯吧。”
“这有啥不习惯的，你看这儿，有吃有喝，还有玩。”他指了指桌上的扑克牌，“不用上班，还领着工资。无非就是不能出门嘛。”
“唉。”彭剑看看窗外，日落带起一抹晚霞，“这儿就跟在监狱一样，太闷了。”
“不然，咱俩晚上出去转转？我听说啊……”刘秘书把脸凑过来，“我听说咱这儿附近有个脱衣服酒吧，可带劲了。”
“您听谁说的，王总？”彭剑瞪大了眼睛。
“拉倒吧，人一富二代，哪能跟我聊这个。我那天在酒店门口听几个中国人说的，说这出租车里啊，都有个‘绅士俱乐部’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大屁股洋妞。你上车，只要指指那个图片，司机就把你带去那儿了。”
彭剑有贼心没贼胆，又问：“咱能去吗？语言又听不懂，别被人打出来了。”
“怕什么，咱去消费，又不是不给钱。”
“那不得花钱吗？”彭剑摸了摸空空的裤兜。
“没事，钱我出。”刘秘书倒是很大方，“反正回去后，我多少能报一点儿。”
“这……”彭剑还在犹豫，“这合适吗，万一王总晚上找您怎么办？”
“三更半夜的他找我干什么，让我给他洗屁股？”刘秘书不耐烦地说，“这个大公子，也真是难伺候，跟个娘儿们似的，发个脾气还发没完了。”
“到底因为什么事，他发这么大火？”彭剑终于找到了时机，把话问了出来。
“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跟女人吵架了。唉，这有钱人的喜怒哀乐啊，咱一跑腿的可说不好。”刘秘书又提醒彭剑，“你也别打听了，回头万一传出去，我这又得丢工作了。”
彭剑还想八卦下，见刘秘书这么说，便也不再追问了。“就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呗？”他想，“这样看来，这个‘王八杰森’……估计还真不是个gay。”
“成，那就这样。”刘秘书把牌一扔，看了看表，“我回房间收拾收拾，咱一会儿酒店门口见。”
“别，别扔啊，我这局牌挺不错的。”彭剑抱怨。
下了出租车，俩人站在美国灯火辉煌的红灯区里。看着门口闪花人眼的霓虹灯和袒胸露乳的色情海报，彭剑呆住了。刘秘书拉了彭剑一把：“走啊，愣着干吗？”
彭剑又怕了，忙说：“刘秘书，不然您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等着，这……这应该有免费的WiFi吧？”
“找什么WiFi啊，让你来这儿是上网的吗？”刘秘书骂了句，“瞧你那点儿出息。走走走，既然来了，就进去玩玩。”
“别别别，真……真就不进去了。你看，我……”他灵机一动，拿出手机，“你看，我微信上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刘秘书看了下，无非某几个群里有些乱七八糟的未读消息：“哎呀，没人找你，况且什么事不能回去再办？走走走，这都来了！”说着，刘秘书又把彭剑往门里推。
彭剑正要再编个理由推托，这时，手机响起来了。他拿起一看，是技术部小赵发的语音，他点开听。
我说彭总啊，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公司这里一团糟，早上投资人那边派人来了，说要撤资，现在已经开始裁员了。这不，就一上午的工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刚从人事那儿领了《经济性裁员通知书》。我听说，人事把通知书发给我们之后，就连他们也得走。彭总您说，咱这公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咱是不干了吗？是彻底倒闭了吗？喂，我说，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啊？
小赵的车轱辘话把彭剑绕晕了。他又放了一遍，听完后，傻了。
“到底进不进去啊，是不是纯爷们儿啊你！”刘秘书真生气了。
彭剑没答话，当着刘秘书的面，又把这段语音播放了一遍。
街上太吵，到处放着激情澎湃的音乐，几个黑人不知道在叽里呱啦地吵什么，马路不晓得怎么堵住了，出租车司机放肆地按着喇叭骂着fuck。“太吵了，听不清。”刘秘书说，“这谁啊？着急忙慌的，发生啥事了？”
“我……我公司好像倒闭了。”
“啊？”刘秘书不可置信，“你公司？什么公司？”
“天创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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