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人生中后悔的事啊,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那张四方的明信片静悄悄地躺在我的抽屉里面,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但是这句话我依然记得很清楚。
外面的黄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盖住了清晨的露水,早秋的凉意已经穿得过我的长袖,我坐在秋千上,踢着一浪一浪的风。
对面的小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青年走了出来,他的肩上披着厚重的外衣,看起来十分的疲惫。
我猜,家里的母亲一定又催着他去相亲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冰凉的手指穿过我垂下的裙角。身后一人高的小树已经开始结霜,太阳还未完全升高。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里面湿润润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好想的。”我心里想着,靠在了他的肩上。
“生命无常,你也不用这么矫情。”我看着蹲在我家门口撒泼的陈嘉树,一脸平静地汇报着自己的病历,他就好像几天前的我自己一样,挺舍不得的。
我肯定舍不得,虽然我活到现在什么成就都没有,还是当年那个夹着拖鞋满大街窜的丫头片子,奖状奖杯没拿过几个,麻烦都惹不过别人。但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个不太发达的城市,我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了,门口的小树,是我自己亲手栽的,所以没有别的树长得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旁边那棵病恹恹的树,是陈嘉树的杰作。
他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兴冲冲地拿来了两棵已经长开的树苗,缠着我比赛。
他说,树是最公平的植物,热爱土地,你给他浇水,他就能回报你。
“你怎么这么幼稚啊。”我白了他一眼,但还是陪着他玩了这个幼稚的比赛,为什么说他幼稚呢,因为他不知道他名字里的那个“树”字就是我取的,当时的我已经能自己照料好一棵小树苗了,而他才刚刚学会走路。
他怎么可能比得过我,我连坑都刨浅了,但是没想到他这么笨,他根本就不会种树吧,我质问他的时候,他还眼泪汪汪的。我的圣母心爆发,帮着他救活了那棵小树,还趾高气扬地向他公布了我的伟大梦想:我以后可是要投身沙漠绿化的人。
他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以后要在我房间的窗户下面种一棵梅花,我问他为啥,他死活不肯说。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这么说。
他屋后的那棵梅花已经有了几个年头了,今年冬天希望能看见它开花吧。如果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一定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你个败家子连移栽别人好好的树都种不活。
但是他听不见,而且过了这么多年,我的脾气早就不像以前那么暴躁了,我现在只想看看那棵树上开出的花。
呆坐了半大上午,陈嘉树终于知道自己肚子饿了,拖着那件长外套回了家,不一会儿烟囱里就飘出一阵阵的轻烟。
我坐在秋千上仰着头看着那阵烟飘散在空气里,心里忽然一阵难过。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当初为什么跟着妈妈去美国呢,反正再好的医疗水平都没能减轻我的痛苦。我还不如去沙漠一趟,看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荒凉景象,就像我的二十岁一样令人惋惜。
“陈嘉树,你是属耗子的吗,在我的窗户底下刨坑!”我揪住他的衣领,险些把他提了起来。
“这家伙重了不少,拎不动了。”我悻悻地想着,把他晾在了一边,拿起铲子开始填坑。
“别填起来啊,我想种树”。
“滚。”我辛辛苦苦修整了这么久的草地就被他几铲子破坏了,没把他填进去就不错了,居然还让我不要填起来。
可是事实证明我根本拗不过他,他隔三差五就趁我不注意,溜到屋后刨坑,我填了几次之后再也忍不了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他妈是不是看我快死了,才非要欺负我。”我口齿不清地喊着,把他爸妈都惊动了。于是,他被狠狠打了一顿,说实话这么大的孩子被打了应该很丢脸,我有点后悔自己说出的话,毕竟,我没必要对自己这么毒舌。
自那之后,他没再来刨过坑,我也没填。
从窗户看下去就是一个黑漆漆的大坑,怪膈应人的,但是我莫名其妙的又不舍得了。“我真的越来越患得患失了。”我自言自语着,在日历上画着圈圈。
那份日历,我也带去了美国,可惜还没画完,我的笔就坏了,提不起来,提起来也不出水。“妈……”我无数次想要骂人都忍住了,这支笔还是陈嘉树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准又是在哪个地摊上买来忽悠我的。
“陈嘉树你这个神经病”。
我还是骂出来了,我妈说,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过他。
他和他们一家,就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
最近陈嘉树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开始找人装修他的房子了。
“就这破房子还装修,有这个必要么。”我毒舌地自说自话,躺在秋千上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什么时候,都长这么高了。”明明在我走之前,我还能揪住他的衣领。
很快,入冬的时候,那座我眼中的危房已经架起了二层。“花了不少钱吧,像模像样的。”我看着那座似曾相识的房子,脏话又到了嘴边。
陈嘉树就是个神经病。
陈嘉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建了一座小房子,还种起了树,又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把我们种的两棵小树移植了过来,栽在那排树里。
怎么还是那么笨,土壤差别这么大,移栽过来存活率很低的。不出我的意料,那两棵小树几乎不怎么长,因为长势不好,所以能晒到阳光的时间就更短了,以至于每年深秋,就落光了叶子,站在一排健康的树中间,显得更加可怜。
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种鬼地方,我为什么不去沙漠呢,那里没有熟悉度的风,没有颜色的戈壁,一眼望不尽的黄沙,高低起伏的沙脉,才是我的归宿。
不过世上并没有后悔药,我选择了到这里来,就只能待在这里了,看着他工作日赶去城市上班,周末和节假日再回来这里逃避世事。我看不惯他这样,但有时又甚至希望节假日更长一点,他坐在秋千上发呆的时候,我还能靠在他的肩膀上,跟他说几句话。
那座小房子渐渐有了烟火气,他的模样变了,长出了青黑的胡茬,成天不太爱说话,我也从没有见过他带朋友来这里。
“真是一副老派作风。”我不屑地享受着和他的二人时光。
年关近了,梅花才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几朵小花,在那座屋后,静悄悄地正对着一扇窗。
陈嘉树肯定要回家过年了,而我想留在这里,等梅花开全。
他走的时候,我溜进了小屋的二楼,这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什么都是单人份,那扇关住了梅花的窗,很高,从二楼看下去,只能看到树冠。我在这里待了一整个新年,附近并没有什么人家,陈嘉树不回来放烟花,我就看不到,这里的时间过得和往常一样。
又慢又长。
我走的那天,花期已经到了,有些春花也早早地开了,我很欣慰,就当这是临别的礼物,我安稳地闭上了双眼,耳边回荡着小声的啜泣。
陈嘉树一年后才来看我,从飞机场一路赶过来的他,满身都是脏兮兮的汗息,带着我很多年都回不去的家乡的味道。他在我的坟前放了一束花,那花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种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没精神,而且,他一向抠门。
也知道,花店的花,我不喜欢。
正月里,陈嘉树没有回来,我又一个人待了很久。
“希望你不是在被家里人催婚吧。”我坐在秋千上晃荡着腿,地上的草已经冒出了新绿,在晨光中摇着。
春天又要到来了。
这么好的春天,也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看到,我走到那两棵小树旁边,自言自语道:“希望陈嘉树争点气,别把你俩折腾死了”。
又过了好久,陈嘉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那个下午,我正坐在后面的小坡上数梅花,远远地就看到他提着大包小包地走来,午后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轻轻地盖在那个女生的脸上。
“哟,这么好看,还挺有福。”我架起二郎腿,斜着眼睛打量着陈嘉树媳妇儿。
陈嘉树媳妇儿,暂且这么称呼她吧,反正我也不认识她,总不能叫弟妹,我跟陈嘉树,属实没这层好关系。
那个女生住下了,房间和他隔得很远,两个人平时也不说话。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他们各忙各的,这里静得和我一个人在的时候一样。
“等假完了,你就回去吧。”陈嘉树说,他的胡茬更长了,一圈圈地绕着他的脸。再有几年,都不能称之为大龄单身汉了,我心里想着。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睁开眼睛呢。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妈妈领我去看隔壁家的小弟弟,他们刚从大城市里搬到这里来。
我趴在摇篮上扒拉着旋转的小玩具,看着他粉色的小眼睛闭得紧紧的,我就有点喜欢他了。“长得跟个女孩子一样。”我回家这么跟我妈说的时候,我妈还说我是嫉妒人家生得水灵,我不满地抱怨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带着旋转的小玩具的摇篮。
我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睡不进去”。
后来等到陈嘉树也睡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找他妈妈要来了那些小玩具,装在我的床边。再后来,因为每次早上起床都会撞到头,它就被我遗弃在某个角落了。
原来小宝宝都不用起床,真幸福。
“你不回去了吗?”那个女生择着手里的菜,头也不抬,也没看陈嘉树一眼。
过了好一会,陈嘉树才答道:“回去。”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吃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女生没有喊他,只是特地留了一份晚饭给他。我那天晚上在陈嘉树的房门前坐了一整晚,这天晚上,梅花开始落了。
梅花落了一整夜。
我这才知道,他写那张明信片时是什么心情。
而那棵未在我窗下开出的梅花,来年冬天还会开。
“陈嘉树那个神经病什么时候偷了老娘的照片。”我望着他摆在窗台上的照片,破口大骂:“难不成还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看到你种的破梅花吗?”我开始真正怀疑陈嘉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吓死他,我暗自想着,把那张明信片放在了他的床上。
遗物这种东西最灵异了,我布置完了现场,心满意足地坐回秋千上去了,荡着荡着,东边的天渐渐泛白,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陈嘉树,三十岁生日快乐。”我扶着那根浸满雨水的绳子,连这个秋千都老了……
我的氧气罩被撤了,视野里的天渐渐黑了,没有星星。
“妈妈,记得把我埋在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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