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炳
从北站火车站出来,扑面而来一股强烈的都市的气味,离别上海仅二年,那灰沉沉的凝重的,弥漫着大革命的空气,竟让我莫名其妙产生一种紧张。车站四处的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样板戏,别着红袖章的军人,射出严肃的目光,扫视着那一色青灰服装的人们。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撒在脸上,显得格外的清冷。
我踏上十五路电车,四站到北京路新昌路。我家住在新昌路路口救火会对面的弄堂,因弄堂口牌坊上有一座宝塔,取名宝塔弄。宝塔六年前被南下的北京红卫兵砸碎,只留下一个尖尖的模型。弄堂口两旁用红漆写的对联依旧没有褪色,估计春节前重新描过: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阿六头回来!弄堂里的毛毛首先认出我叫起来,哇地,一群小赤佬们围了上来,有替我拎旅行袋的,有的替我点香烟,几个大妈也走近瞧我,笑着说:又黑又瘦,你姆妈要心疼煞了,实足变成一个乡下人了!
被一种异常的热情所包围,一群人全然不顾一阵紧一阵的冷雨,簇拥着我,有的人居然伸出手来摸我被晒得黝黑的脸,在他们苍白的脸色中幻变出的笑容,彷彿透着一种蔑视和狰狞。我的耳边始终萦绕着那句话:乡下人回来了。乡下人?这就是弄堂里的人,给我的定位?见毛毛在我前头领路,朝他屁股一脚:快向我姆妈去报告!毛毛应了快,一路小跑。毛毛在小学与我同学,到五年级留一级,留出运道,变成七零届,我们六九届一片红,他却分配到大集体单位上海第七电子管厂。当年发育时,我一个劲地往上长,他原地踏步不动,停课闹革命时,我在弄堂里连着几次与人摔跤,每次都赢,所以他见我唯首是瞻。我就要向这几个大妈示示威,别看我是乡下人,上海工厂户头也不是照样听我话么!
快到我家三十三号时,被我幼儿园的班主任胡老师截住,她现在是里委治安委员,可威风啦,里委的地富反坏右都属她管。她见了我满脸慈爱的笑容,亲切地说:六进回上海啦,还回农村吗?我老实地点点头,叫一声胡老师。她的小儿子与我同班同学,也是长沙初级中学的,去云南军垦了。胡老师走近瞧我,十分仔细,眼光由慈祥渐渐变成一种怜爱,让我显得有点慌促,尽管时光流逝了许多年,至今这眼光还留在我的脑壁内。有一种感觉,她想拥抱我,但她还是忍住了。绝对想不到的是,她的小儿子,我的同学阿炳,去云南第一年就染上怪病,送到当地医院,深夜死在走廊上。
当我妈告诉我这消息时,我起一身的疙瘩。
胡老师就在我们里委食堂里为他儿子阿炳办的豆腐饭,阿炳的骨灰是她从云南带回上海的。豆腐饭上,哑雀无声,静得令人心寒。胡老师始终强忍眼泪,因为她是共产党党员,她只说了一句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阿炳在学校里与我打过一次架,我追着他从楼上打到楼下,最后在操场上俩人摔了一跤。他胖呼呼地力气老大,被我抢先卡住脖子,使劲抱我甩我。我可是摔跤老手,立马身子往下一蹲,重心全压在他的脖子上。他脸涨得发紫,喘气越来越粗,要不有人叫来工宣队,他一定会被压得半死,最后四肢趴在地上。
我俩被叫到工宣队办公室,这个工宣队队长高高黑黑的,问清楚我俩的班级后,就问出身。阿炳可红了,他爸是上海老模,工人阶级;父母都是党员。于是立即释放。当问我老爸干什么后,我以为我要进学习班了,学校里经常办流氓学习班,把人关起来,集中一个星期,天天学习老三篇,要求背出才算及格,这我不怕,我已经背出来了。关键是这学习班的成绩要进档案的,会跟着人的一生。想不到这个队长对我说,看你长得净净的,学会打架,别得没学?毛笔字会写吗?这一问,我心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毛笔字我从三年级就跟着市文化宫的钟先生学大楷和隶书,尽管这钟先生被揪出来,但他的名气也实在太响,连工人身份的队长也耳濡目染。所以我这一手字可黄婆卖瓜了。队长说,你不能当红卫兵,但能抄大字报,写标语,以后你就到标语组去吧。
到了标语组才发现,我这手字不吃香,新巍体遒劲有力,风糜大街小巷。于是我从南京路走到淮海路,寻觅新巍体的标语,暗暗在心里临摹。
那晚是一个冬天深夜,我全家都睡熟了,突然弄堂里传来一个极大的声音,叫道:李六进李六进!快到学校报道,毛主席发表新的最高指示啦!我全家都被惊醒,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啊,而且叫我的人是工宣队队长!每逢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发表,学校都要敲锣打鼓到市革委会去报喜,平时我只有羡慕地瞧着人家浩浩荡荡地出发的份。如今,老天有眼,射下一道光,照在我头顶上,是红光!
姆妈是一个高兴劲啊,翻箱倒柜拿出老爸那件英国花呢面子内衬澳洲小羊毛的短褂,外套崭新的上青色学生装,又把大哥的花格子围巾给我一个严实的裹包,连着说外边冷。父亲爬起床,点起烟,打开收音机,他老人家要听那是什么内容的最高指示?他的政治嗅觉在我家是第一,记得六五年,《文汇报》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老爸一字一顿,通篇读完,叹了一口粗气,说,收骨头的日子要来了。
老爸是一个硬汉,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他流过眼泪。六七年,他们工厂批斗资本家,老爸挂着大牌子全厂游斗,被打得伤痕累累,晚上很晚都没有回家,姆妈急得让我们到十五路站头去等,一辆一辆电车停下来,都没见他身影。大概到最晚一班车了吧,总算看见他站着那里,也没坐。实际上他屁股上吃足生活,血与裤子沾在一起,根本没法坐。
我五哥想上前扶他,他推开,自己走。回到家中,他趴在床上,姆妈是一边流着泪,一连替他撕下沾着肉的血布,他没啃一声。第二天照常上班。
那一年,我十四岁。
六六年,我十三岁,家中来了造反派,我们几个孩子都被赶到晒台上,只听见家中敲打的声音震天响,那是我们睡的铜床被拆,每一记如打在我的心头。半夜露天的晒台寒气压下来,人一惊一凛的,母亲握住我冰凉的手,弄堂里传来批斗我老爸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一年,造反派的大红旗三次插到我家中,每插一次,我就矮下一截。造反派走后,母亲教训我们:都看着,今后做人夹紧尾巴,老老实实!这就是我的启蒙教育,后来放眼,改革开放后,资本家后代再做资本家几乎很少很少,这一代人,基本上都废了,胆子跟老鼠差不多!
老爸属虎,胆子大,在旧社会当老板,要经得住地痞流氓黑社会的敲榨和欺负,他先是在英国人开的工厂当学徒,学得技术自己开厂。工厂开在大自鸣钟,属公共租界。他的电镀技术在上海解放时,属于顶级的,他十分刻苦钻研,公私合营进了上海最大的钢笔厂。
我们家祖籍是宁波,家中规矩甚严,父母亲的往事一律深如莫讳。老爸最关心的是,报纸上关于资本家是否属于民族资产阶级?他说,属于民族资产阶级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是他研究《毛泽东选集》得出的结论。后来落实政策,一次趁他高兴时我问他,为什么当初不去延安?凭你有文化,肯上进,有胆量,活下来我们至少是红色后代!他说,那时年轻,一心研究技术,根本不知道有延安;不过共产党不是说,民族资本家为中国的民族工业发展有贡献吗?他还说,上海解放的时候,他爬到工厂的屋顶上去瞧,听见闸北一带有枪声,第二天一早,马路两旁的街沿上,睡满解放军。他就组织工人送茶和早点。他说真正做生意最好的时光是陈毅当市长那段时间,地痞流氓一扫而光,订单也固定,从不拖帐;有一些老板,还讨小老婆,骨头轻了。从三反五反开始,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共产党对资本家还是手下留情的,像开酱油店米店布店的小老板,上头派工作组接管帐本,叫店员揭发,凶了不得了,结果都抓起来判刑,说抬高油价米价布价,坑害百姓,捣乱市场。
他说,当时工厂也进驻了工作组,态度就不一样了,劝他早点公私合营,成立工会,让工会与他谈斤头。这些工人都是宁波人,当初从宁波逃难来的,老爸收留他们,教他们技术,他们叫老爸为师傅,叫老娘为师娘。结果文革来抄家的就是他们领的头,说老爸剥削他们,写了很多大字报和标语,从弄堂口一直贴到我家楼下门口。后来文革结束,他们还上门来,依旧叫师傅师娘,连声说对不起。老娘后来说,当初见他们扛着造反派大旗冲进我家时,差点吐血,后见他们来道歉,心想,良心未泯。
学校的报喜队由工宣队队长亲自打鼓,走上南京路,才发现大街两旁的商店全亮起灯,马路照如白昼,簇簇红旗从四面八方汇拢,亢奋的脸,彼此振奋;张扬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浩浩荡荡地朝外滩方向进发。
阿炳和我俩人抬着黑板走在最前面,黑板上贴着一张红字,红字上是我用隶书写的最高指示,谁也不知道这段最高指示直接关系到我俩一生的命运。
外滩被拥得水泄不通,如国庆节晚上看灯,走得慢一点,会被踏掉鞋子。停在黄浦江上的万吨轮船鸣响汽笛,一辆被红布围着的卡车徐徐开来,车上有一只大鼓,四个壮汉齐敲,万众瞩目,成为沸腾的中心。我们举着黑板变得寸步难行,工宣队队长叫上几个高个子,大家一起举着黑板,才挤到革委会大楼前。大楼的台阶上,站着市领导,满脸笑容地接过报喜的红字,阿炳趁机转过身,对着我们响亮地喊了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很有必要!
他是喊给一个人听的,这个人就站着我们当中,她住在我家斜对面,她爸是大学的教授,被划成右派,判刑到安徽的茅丰农场。可她在小学里一直是大队长,眼角里也找不到阿炳的影子;可一到中学,变了,阿炳当上红卫兵,她可屁也没有,却有一副让人瞧了眼睛发直的漂亮。
学校分配时,她分配到云南军垦,阿炳原分配到黑龙江军垦,他主动要求降一级,与她一起去云南。谁知他这一走,回来的却是一盒骨灰。
从外滩回来时,队伍挤散了,但阿炳始终跟踪我,尾随着我,怕我会溜走。他那点心思我能猜不出,怕我与他的心上人同路回家!
大年初三,我去外婆家拜年时,在弄堂口又碰到胡老师,她把我拉到边上,悄悄问我:六进,我家阿炳在学校里是否与一个女生特别好?我摇摇头。我得装糊涂。她又问:是否与三十六号的孙家大女儿?我立马说:不可能,你说的是孙世英,孙世英在学校里时,被红卫兵的头头,高我们二年级的四眼锁定的,阿炳没有这个胆跟四眼争。胡老师说:六进,你没有跟胡老师说实话。说完这句话,她双眼如利剑直刺我的心脏,我想,我一定露出蛛丝马迹,否则孙的母亲,不会在这之后,进入里委的坏份子学习班。这是我母亲后来告知我的,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无用,连一句谎也说不实。孙的母亲是右派家属,本来就没资格参加的,胡老师的权力实在厉害。
再后来,听说孙世英在云南与一个当地的干部结了婚,知青返城的大浪潮过后,也没瞧见她回过上海的家。她爸落实政策时回到上海,满头银发,讲了一口标准的国语,在弄堂里渡来走去,在夜间像一个幽灵。
那时,阿炳的妈已经是里委支部书记,同学说,就因为这个原因,孙世英才不敢回上海的家。
老郭
初六胡子他们与我约好去红玫瑰家,她家住六合路,一色青色砖瓦的石库门房子,墙上爬满长春藤,绵绵不断一幢连着一幢。她家住一幢的前后楼。红玫瑰妈见到我们,高兴得一个劲地往我们手中塞瓜子和糖。我们还叫她上海姆妈。她说红玫瑰带着她外地表哥去外滩玩了,中午回家吃饭,让我们一定等她回来,吃过饭走。我们也不客气,胡子早说过,要吃回她一顿。
白东瓜仅几天没见,白了许多,穿着一件黑色毛大衣,一条紫色的围巾,不由得让人眼睛一亮,多瞧了几眼。她瞪我一眼:不认得啊?明早到你家去,让你姆妈认得认得!胡子马上接过灵子,说:唉唉,牛官明早请客,别把我胡子忘记啊?听说你家以前的保姆是从宁波状元楼退下来的厨师,你姆妈从他那里学来的烧菜技术,我想学两手,不会太小器吧!蒸笼头说:还有我!白东瓜说:对,把红玫瑰也叫上!
上海姆妈听我们全用绰号彼此称呼,一高光,说:对,把我家红玫瑰也带上!
红玫瑰在吃饭前赶回来了,见到我们,激动得眼泪汪汪,瞧她认出我们的模样,知晓已经恢复了病体。白东瓜把原来指导员被抓起来的消息告诉她,她妈在旁连连鼓掌。胡子说,这功劳也有牛官一份。他把前因后果一说,这下茅头全指向我。红玫瑰说:牛官人好,有缘份,你为什么不与阿美保持通信啊?白东瓜说:他通信还要通知你?他是秘密通信,地下工作者,对吗?胡子,揭发他!胡子说:你们怨枉牛官了,他说过,他要扎根七连,闹一辈子革命!蒸笼头说:不对,牛官喜欢人家追求他!白东瓜说:多么清高,现在还学起高中课本,想当臭知识份子!蒸笼头咯咯地笑,拉拉白东瓜的衣服。红玫瑰也跟着笑。白东瓜说:别拉我,我是为牛官好,他不是想入团么,那些团员背后在议论他呢!
我什么时候写过入团申请书?我有点气了。
白东瓜说:有人说你写过了。
蒸笼头说:我也听他们说,你入团入党申请一起交的。
胡子大笑,连说:谣言杀人那!杀人那!
蒸笼头说:唉唉,新年新岁,不能讲杀人死人。
白东瓜说:如我是指导员,一定让牛官入党,这又怎么啦?这个女饮事班长,长得这么胖,就可入党?
胡子笑得更厉害了!他指指白东瓜,白东瓜没脱大衣,显得更胖。我顿时明白他所指的含意,忍俊不禁,扑哧而笑。
白东瓜见状,站起身脱大衣,哇嚓,她里面穿了一件嵌花绸缎小棉袄,大概是她老妈结婚时穿得,实在太紧身,把她胸部鼓起来不算,腰间如裹素鸡一般,可分三段。我和胡子笑得呛出咳嗽。蒸笼头也捂住嘴巴笑。
干吗!白东瓜站着一声喝。
红玫瑰挂好大衣回来,说:唷,这缎子衣料多好啊,好像是英国进口的。
白东瓜赌气地说:今天中午不吃了,我只喝水。
菜上桌,哇,可让我们傻了眼:紫铜的高脚火锅锅身,擦得锃亮;下层烧着木炭,从当中烟囱冒着火星。揭开锅盖,沸腾的锅内,放着肉丸、鱼丸、蛋饺、白切肉、酱肉、冬笋、香茹、菠菜和细粉。不知谁说了一句:要多少票证才能凑齐这一锅啊!这上海姆妈把我们当大客人了!
这一顿大伙吃到喉咙口,打了几个嗝,再吃!
这白东瓜,说好只喝水的,可筷子就没停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家家的轮着请客,由此成了一个既定的习惯,每逢探亲,每一家都得请客。因此我们这一帮人,对每一个家庭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熟。后来集体回城后,互相还帮着介绍对像呢。
在回鲤鱼洲前三天,胡子打来一个电话,问我,想不想开开眼界?我迟顿地问:轮得到我们乡下人?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下乡人大闹上海滩才叫一个抽筋!
绝对想不到的抽筋故事,胡子居然约我到黄浦区公检法门口见面。那是在福州路上,穿着深蓝制服的民警进进出出,平添一股肃杀的气氛。胡子说,别紧张,我大妹在里面。我问:啊,就是黑里俏的大妹!她捉进去啦?他做了一个打我的手势,说:哪个黑里俏?捉你进去!
他大妹出来了,原来是一个民警!上次去胡子家大吃一顿时,大妹端菜时亮相过一次,当时就觉得她与我们弄堂里的黑里俏特别像,刚想多瞅几眼,就被白东瓜逮住,胡子又恰在厨房,没敢认。这下,正大光明瞧一个仔细。大妹却可严肃了,连一个笑也不偿。她替我们登记后,就前面带路。
我问胡子:去哪里?我晚上还要去我大阿姨家吃饭呢,别浪费我时间好么?
胡子说:唉唉,有出息一些好吗?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的!
果真,没有白来,大开眼界!
世界还有这么巧的事。大妹昨天告诉胡子,在南京路上的八路电车上抓到一个小偷,说他是江西建设兵团九团七连的,这不是与胡子一个连队吗?说他姓郭。大妹让胡子来认一下,因为这个姓郭的人来上海,没有单位介绍信,会不会是流窜到上海的反革命!
大妹把人带进小房间,我和胡子吓了一跳,满脸的青皮蛋,一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他见我俩,扑嗵一下就跪下,眼泪鼻涕齐下,嘴上说得全是胡话,根本听不清。
老郭,你怎么到上海来啦!胡子可认得他。
这个老郭近三十多岁的人,因父亲是地主,他也被划成地主,一直光棍,想不到上海知青来后,他的好运突降,鸡舍养鸡的小菊看上他了。他的长相初看时还以为是团里来的大干部,丰润的脸庞,搭配均称的五官,讲一口普通话,口才特好。小菊比我们大二岁,童年亡父,母亲在里弄生产组贴火柴盒,下面还有二个妹妹,缺少父爱的她,是从老郭那里得到了补偿。
胡子和我赶紧把他撵起,给他水喝。他一口喝光后,又哭了,这回说话能听清了,他说你们上海人真的讲文明,从电车上开始起打我,揪到马路上像游街,一路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揍我,我与他们前世无怨么!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地主,哪来这么多的阶级仇民族恨啊!进了牢房,青红皂白不分,打得拉不出尿,还教我喝尿水可以療伤。好人坏人,全让你们上海人当了。
胡子问他:你来上海干吗?
他说一言难尽。
原来他家在上海有一个亲戚,他想春节期间,给小菊一个惊喜,独自一人来上海讨好小菊的妈,买了好多土特色,足足装满一个旅行袋,找到小菊家,吃了一惊,原来小菊家还不及七连的住房宽敞,白天放一个屁晚上还能闻到。他决定向上海亲戚借了十元钱,准备给小菊娘送去。他十元钱是装在中山装左胸口袋里,下了电车,一摸钱没了,钮扣还扣着,一瞧,口袋底下被刀子割了一个洞。
他佩服上海人!他欲哭无泪,于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再上电车,偷回来呗!
胡子问他:偷到没有?
他说:因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挤来挤去拼命找,一个老头子对着我说,贼骨头啊?我听不大懂,旁边一个女的叫了一声,贼骨头!后面就是一拳头,打得我双眼冒金星,接下来,我就变成了贼骨头,越喊被打得越凶!
胡子说:瞎说对么,编故事?
哇,我佩服胡子,火眼金星!
他说:你是鸭司令,他们叫你胡子。他又指我说:你是放牛的,他们叫你牛官;你俩又是司令又是官,我一个地主,敢吗?
胡子问:你是逃出来的?
老郭说:这倒不碍事,我已经是地主,地狱的最下层,没法再下去了。
胡子说:好啊,有种!
后来连队派了一个女干部到上海把他担保出来。
他回到连队受记大过处分,写进档案。他说他蹲过监牢,他说监牢里一个月可以吃一顿红烧肉看一次电影,在七连只有农忙才能吃红烧肉,他爸临死最大的遗憾是双抢时,食堂供应红烧肉,一份三角钱,舍不得吃!至于电影,一年最多二次吧?坐过牢的放出来属于坏份子,但本身是地主,地富反坏右,排第一,最坏了!所以记大过处分,如拔一根鸡毛。
他的上海之行,凭三寸不烂之舌,获得小菊加分,更获青睐。二年之后,我去连部时,瞧见他抱着他们的儿子,让儿子吮他的乳房,他说:他妈没奶水,我的奶里有一点血,就当孩子他妈了。
听了只觉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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