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冷风,灌进他的裤腿。教学楼外排起长队,一直排到综合楼门口,大家都低头玩着手机,道旁的小叶榕渲染着发灰的绿色,极力掩饰着冬天的肃杀和冷寂。12月12日,这座城市入冬的日子,和著名的兵变一起,撞上了今年的英语四级。校道旁,指示牌上用大字写着,请排队接受温检,有序通过闸机。
人群开始涌动,他的脚步也随之一起,一步,一步,抹去前一个人在此停留的痕迹。巨大的蜈蚣缓慢爬行,涌进了门洞,电子屏滚动着祝福语,祝同学们考试顺利。蜈蚣开始解体,涌入各层楼梯。
走廊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把手揣进兜里,目光斜向下方,迈着凌乱的步履。他听见鞋跟踩地的声音,先是像四四拍一样的强,弱,次强,弱,后来变得急促,像是密不透风的鼓点,他听出鼓声变成了四二拍,强,弱,强,弱,变成了一支进行曲。停在三楼的楼梯口,他感受到密密麻麻的鼓声交织在一起,上下楼梯的人群,拿着笔袋的学生,布置考场的老师,交替着与他擦肩而过,他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强,弱,强,弱。教学楼外,光秃秃的银杏把十二月的冷风勾勒出颤抖的形状,却没有人为它穿上金黄的外衣。
考场门口排起了长队,等待进场。考场的广播里,高山流水的旋律响起,此刻他正站在考场外,往手里哈着白气。冷风灌进走廊,把刚爬完楼梯出的汗都逼了回去,他不自主地将头缩进灰黑色的棉衣。日光灯管发出暗淡的白光,将狭长的空间填充得半满,丝毫没有顾名思义般的日光的暖意,在走廊的白墙上投出细长的阴影,像是鬼魅獠牙的痕迹。悠扬的琴声配上不合拍的鼓点,从教室里传出来,穿透他的左耳和右耳,溅出小小的水花,撞向苍白的墙壁。
水花溅到了很远的地方,溅到了琴师的脸上,他站在岸边,站在不眠的夜里。秋月皎洁,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银色的云翳。一年前,自己也是在这里,在江口的船上,看着如出一辙的夜景,想起更早以前在蓬莱的时候,迎面是飞流的瀑布,溅射的水花迎面向他扑来,白色的世界从崖上坠落,落进他的每一根琴弦里。在一片水声迸溅中,他像是接到了神灵的指引,琴声伴随着飞动的激流一同下坠,被山间的巨石砸出一道道涟漪。
于是,在一年前的那个晚上秋夜,他拿起了古琴,将蓬莱的水声融进江汉的夜色里。晚秋的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襟。曲终,四下一片寂静,江岸的树林漏出一点光来,树枝间藏匿着几只麻雀,从密林中走出一位樵夫,拨开了江汉的云翳,发现了动人的乐音。
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那是小学六年级课文里的句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25课,名字叫伯牙绝弦。很无聊很没用的知识点。现在他正靠在走廊的墙边,看着一张张迎面走来但与他无关的脸。他们从走廊拐角出现,日光灯在他们的瞳孔中变成一个白点,口罩和帽子将他们全副武装,在寒风中形成一道无形的栅栏。离考试开始还有十分钟,进行曲还在继续。强,弱,强,弱,激荡的回声萦绕在他的耳边。
琴师猛地回过神来。一年前的思绪被拖拽着回到现在,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抓痕。他还站在这里,这样的晚秋,这样的明月,这样的密林。他想起一年前和樵夫的约定,想起一年前,在粼粼的波光里,他们成为了知音。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琴师坐了下来,坐在樵夫的墓前。晚秋的寒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襟。他又拿起了古琴。
江面泛起涟漪,像是一根根琴弦,向四面八方传递,枫叶随着起伏的声波,在晚秋的风中轻轻扬起。强,弱,强,弱,琴师的手指划过山间的巨石,划过急流和险滩,划过宽广的江面,汇入汉水,汇入长江,逆流而上,穿过三峡的群山,穿过猿啼的两岸,穿过浩荡的千帆,冲向高悬的钢索桥,冲向玻璃的楼宇,冲向狭长的走廊,穿透了灰黑色衣领的右耳和左耳,在墙上溅出巨大的水花,鼓点声将暗淡的白光敲碎,一同撞向苍白的墙壁。
他们源源不断地向他走来,走得很快,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在下一个拐角,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别人的视野。他感到一阵眩晕,毛孔张开,一种炸裂的燥热穿透他的棉衣。鼓点变成了滂沱大雨,雷声滚滚,奔涌的巨浪向他袭来,无数鞋跟撞击地面,琴师用锃亮的刀斩断了琴弦,将梧桐木的琴身奋力一掷,击碎了土筑的琴台,击碎了玻璃的楼宇。
江岸的枫叶在彻骨的寒风中叹息。
鼓声停止。十二月的冷风,灌进他的裤腿。他看见蜈蚣走进门洞,他跟上前去,一步,一步,抹去前一个人在此停留的痕迹。
蜈蚣解体。教室里,刺耳的铃声响起,甜美的女声宣告着世界,考试开始,请考生开始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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