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知新
喜新厌旧无情客，无情未必真豪杰。藕断丝连自然趣，自古新芽发旧枝。
【原文】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1为师矣。”0211
【译文】
先生说：“温习旧知识，感知新体悟，可以凭此做老师了。”
【注释】
○1可以，可以凭借。以，凭借，其后往往省略表示指代的“之”。
【新读】
回想学过的旧的知识，常常会有新的启发。朱熹说：“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 （《论语集注》）王蒙也讲过：“一般学问家都注意掌握材料，钻入故纸堆，就是说都有温故的功夫，但温故本身不是目的，钻入故纸堆的目的不是仅仅为了了解故纸，而是为了知新，为了掌握规律性与预见性。”（《天下归仁》）
2015年10月， “三无”科学家屠呦呦获得诺贝尔生物或医学奖，成为中国大陆本土第一人。屠呦呦团队翻阅了许多古代医书：东晋葛洪撰写的中医方剂《肘后备急方》，描述了青蒿的退热功能；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说青蒿能“治疟疾寒热”……他们从中得到启发，经过千百次试验，终于研制出治疗疟疾的特效药，挽救了上百万人的生命。这，也是“温故而知新”。
【原文】
子贡曰：“贫而无谄○1，富而不骄，何如○2？”子曰：“可也。未若○3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4，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5而知来者。”0115
【译文】
子贡说：“贫穷却不谄媚，有钱却不骄傲自大，怎么样？”先生说：“可以了。还比不上虽然贫穷却照样快乐，即使富裕也喜好礼仪的人。”子贡说：“《诗经》里说：‘（加工玉石，）先把它切开，然后小心地锉，再根据样式雕琢，最后磨出光华来’，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先生说：“赐呀，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告诉你过去的事，便能由此推知未来的情形。”
【注释】
○1谄，谄媚。○2何如，“如何”的倒装，怎么样。○3未若，还比不上。○4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卫风·淇奥》篇。○5往，过去。
【新读】
做玉器，先剖开玉石，叫切。找到了玉，用矬子小心地锉去石头，叫磋。玉磋出来以后，再慢慢地雕琢成一定样式的器物，叫琢。最后再在砂轮上磨出夺目的光彩，叫磨。要想获得最精美的玉器，就要静得心、坐得住，敢下苦功夫，能干精细活。君子之道一样也需要“切、磋、琢、磨”。
安贫乐道、富而好礼之辈，不在乎物质上的贫穷富有，而专注于自身修养的磨砺。无论贫富贵贱，都应当乐道自修。《礼记·曲礼上》说过：
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
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则讲得更为直接：
贫贱非辱，品鉴而谄求于人者为辱；富贵非荣，富贵而利济于世者为荣。讲大经纶，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头号，决不怪怪奇奇。
辨惑
不昧于亲，不惑于情，崇德辨惑，秋毫必见。
【原文】
子张○1问崇德○2、辨惑○3。子曰：“主忠信○4，徙（xǐ）义○5，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 wù）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6’”1210
【译文】
子张问怎样提升品德、辨别困惑。先生说：“亲近忠诚信义，见到公正合宜的跟从，便提升品德了。爱一个人想他长生不老，厌恶他了就想他死。一会儿要他长生不老，一会儿要他死，这便是困惑了。正所谓‘确实不是因为富裕，只是因为变了心。’”
【注释】
○1子张（前504-？年），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陈国人，孔子弟子。○2崇德，提升品德。崇，使动用法，使……崇高。○3辨惑，辨识迷惑。○4主，亲近。徙义，见义便改变而跟从。忠，竭尽心力做事，有忠贞、敬业之义。信，诚实。○5义，公正合宜的。○6诚不以富，亦祗以异，出自《诗经·小雅·我行其雅》。以，因为。祗，同“只”。
【新读】
子张刚强正直，但失之偏激。据说他出身微贱，犯过罪，经过孔子的教诲成为了“显士”。《诗经·小雅·我行其野》是一首弃妇诗，描写一个远嫁他乡的女子被丈夫无情抛弃时的悲愤之情。孔子引用此诗是想让子张明白，爱恶分明本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如果走极端便容易造成困惑了。
【原文】
子曰：“由○1，诲○2女○3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4知○5也。”0217
【译文】
先生说：“仲由，教导你什么是明智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明智啊！”
【注释】
○1由，即子路。○2诲，教导。○3女，同“汝”。○4是，这。○5知，第一、五个，同“智”，明智；第二、三、四个，知道。
【新读】
孔子这么直白地教育一个人极为罕见，这无疑是在警告子路。子路好勇，做事冲动，多有“不知强以为知”之举，孔老师希望他凡事多想想，不可鲁莽行事。世上没有什么万能的主，更没有万能的人，不懂装懂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我们要敢于承认自己的不懂，敢于放手让懂的人去做你做不了的事，这才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明智之举。先在台湾大学和美国耶鲁大学读书、后在香港城市大学工作的郑培凯博士认为，台大与耶鲁的教授的区别在于：台大的教授无所不知，耶鲁的教授上来先讲自己的不知。
【原文】
季路○1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2能事鬼？” 曰：“敢问○3死。”曰：“未知生，焉知死？”1112
【译文】
子路问怎样服事鬼神。先生说：“没能服事人，哪里能服事鬼？”子路又说：“请问死的事。”先生说：“不知道生，哪里知道死？”
【注释】
○1季路，子路。○2焉，哪里。○3敢问，请问。
【新读】
古人庄子悲观地说：“不亡以待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生合一，你没有死，也是走在死亡的路上啊！今人史铁生感叹：“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 （《昼信基督夜信佛》）哲人们一直纠缠不清的生死人鬼之大事，孔子很无情很干脆很智慧地回绝了子路的提问。孔子没有庄子那么超脱，但明白“天道远，人道迩”的道理。人是在俗世劳碌着的，我们更要专注于眼前的人和事，专注于活着时的状态，套用现代的流行语言便是：活在当下。当代哲人冯友兰在《新原道·绪论》里说过：
中国哲学所注重底，是社会，不是宇宙；是人伦日用，不是地狱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来世。
【原文】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1不足徵（zhēng）○2也；殷礼，吾能言之，宋○3不足徵也。文献○4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0309
【译文】
先生说：“夏代的礼法，我能讲讲，杞国不足以作证明；殷代的礼法，我也能讲讲，宋国不足以作证明。这是历史文献和贤者不足的缘故。如果有足够的文献和贤者，我就可以引用来作证了。”
【注释】
○1杞，夏所封的小国，现河南省杞县。○2徵，同“征”，证明、征验。○3宋，商所封的小国，现河南省商丘市南部。○4文献，典籍和贤才。献，贤才。
【新读】
孔子做学问是严谨的，讲真凭实据，绝不凭空捏造。大家要特别注意此处的“徵”和“文献”这两个词。徵，证验，以实物来进行某种验证。文献，历代的文化典籍和通晓历史掌故的贤者。现代汉语已没有其中的“贤者”之意。历史的实物是不会说话的铁证，通晓历史的贤者是文化传播的使者，一个民族文化的传承，只有二者兼备才能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
【原文】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quē）○1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2矣夫。”1526
【译文】
先生说：“我还能够看到史书中有阙疑的地方，有马的人愿意先借给别人骑乘调教。今天没有了。”
【注释】
○1阙，同“缺”。○2亡，同“无”。
【新读】
阙文，有两种意思，一是编撰者对某事有疑问而暂时空着没法写的地方；二是对相关内容本身没有疑问，但或为尊者讳或为亲者讳等原因，故意不写出来，甚至故意不写清楚明白的。前一种情况表明撰者严谨治学，后一种情况是因礼法或避忌不得已而为之。此处采用前一种理解。东汉经学家包咸说：“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也。有马不能调良，则借人乘习之。”清代戴望进一步解说道：
史之阙文所以善其书，借人乘马所以善其御，周衰教士之法废，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言今亡矣夫以叹之。
孔子把“犹及史之阙文”和“有马者借人乘之”联系在一起，大概因为当时的人们做事不问是非，喜欢穿凿附会，总想快一点功成名就，不愿意下苦工夫严谨治学，故有这种无奈的感叹。
【原文】
樊迟○1从游于舞雩（yú）○2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tè）○3，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4？攻○5其○6恶，勿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fèn）○7，忘其身○8，以及其亲○9，非惑与？”1221
【译文】
樊迟跟着先生在舞雩台下游逛，说：“请问老师，怎样提升品德，消除怨恨，辨识迷惑？”先生说：“问得真好啊！先做事，再要回报，不是提升品德吗？反省自己的不足，不指责别人的不好，不是消除怨恨吗？因为偶然的愤怒，便忘记了自己是谁，甚至忘记了爹娘，不是糊涂吗？”
【注释】
○1樊迟（前505-？），姓樊名须字子迟，亦称樊迟，鲁国人，孔子弟子。○2舞雩，本是为祈雨而筑的高台。○3修慝，兼有改正错误、不言人过恶和消除怨恨之意。○4与，同“欤”。○5攻，批评、指责。○6其，自己。○7忿，生气，恨。○8其身，自身。○9亲，父母亲。
【新读】
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付出才有收获，不劳而获可耻，此乃崇德的基础。崇德是敬业，工作兢兢业业，为人踏踏实实。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凡事要先反省自己哪些做得不到位，“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即便别人有错，也不要到处宣扬，横加指责，要容得人。这样，你自然能改正错误，消除怨恨。修慝是恕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间情物，生死与之。七情六欲总关情，怒气伤肝乱心智。一个人盛怒之下说的话，做的事，往往会让你追悔莫及。辨惑是明智，明辨者头脑清醒，通达事理。“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陈继儒《小窗幽记》）在最易令人迷惑之处识破迷惑，则无处不清醒；将最难以放怀之事放下，则大道无边。
樊尺提出的问题宏大而宽泛，一般人很难回答，但孔子不是一般人，“圣人”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他化大为小，变抽象为具体，“近身取譬”，以几件身边的日常小事便点到了樊尺迷惑的关键——可惜樊尺算不得“中人以上”，只是关注具体事务的“小人”。——圣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
【原文】
子贡曰：“纣（zhòu）○1之不善○2，不如是之甚○3也。是以○4君子恶居下流○5，天下之恶皆归焉○6。”1920
【译文】
子贡说：“商纣王干的坏事，不像传说的这么严重。因此君子讨厌居于卑下的地位，因为天下的恶名都会归附在那里。”
【注释】
○1纣，子姓，名受德，谥号纣，商代末世君王，世称帝辛或纣王。纣，残义损善。○2不善，坏事。○3不如是之甚，不像这么严重。是，这。○4是以，因此。○5居下流，居于下游的地方。○6焉，“于之”合义。
【新读】
商朝的末代君主纣王是有名的暴君，他的众多暴行作为信史到处流传，其谥号“纣”便是“残义损善”的意思。但后代的一些有识之士认为，纣王的某些暴行是被捏造栽赃的，有的本无其事，有的其实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著名的“污名化”案例。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对造成这种“污名化”现象的原因，进行了独到而深入的分析：
“历史”与“写的历史”，乃系截然两事。于写的历史之外，超乎写的历史之上，另有历史之自身，巍然永久存在，丝毫无待于吾人之知识。写的历史随乎历史之后而纪述之，其好坏全在于其纪述之是否真实，是否与所纪之实际相合。……世有史家，或为威劫，或为利诱，或因有别种特别的目的，本无意于作信史，如此之流，当然可以不论。即诚意作信史之人，其所写历史，似亦难与历史之实际，完全符合。马克斯诺都有言：客观的真实之于写历史者，正如康德所说“物之自身”之于人的知识。写的历史永不能与实际的历史相合。（见所著《史释》Nordau：The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P.12）此言虽未免过当，然历史家欲作完全的信史，实有许多困难。《易·系辞》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易经》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一）《庄子》云：“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庄子》卷五，“四部丛刊“本，页三十五）言尚不能尽意，即使现在两人对面谈话，尚有不能互相了解之时，况书又不能尽言。又况言语文字，古今不同，吾人即有极完备之史料，吾人能保吾人能完全了解之无误乎？
原来所谓真相，不过是为社会主流所认可而已。纣王的暴君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他的人设在大众面前早就崩塌了，哪里洗刷得清！有人甚至认为，巩固壮大新势力的最佳有效途径，莫过于把已经不敢还手、不敢说话的失败者搞得膖臭（特别臭，重庆方言。膖，普通话pāng，方言bāng），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但这样痛打落水狗，不厚道，没人性。
前朝的历史本是后来掌权的胜利者书写的。法国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说过： “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名作《一九八四》，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过去”和“未来”，都是被“控制”了的：
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冤家不解打死结，冤冤相报无尽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历史的真相多被无知和强权掩埋。悲乎？悲哉！
【原文】
子张问明○1。子曰：“浸润之谮（ｚèｎ）○2，肤受之愬○3，不行○4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5也已矣。”1206
【译文】
子张问明察秋毫。先生说：“像水浸润进物体那样暗中挑拨的谗言，像切肤之痛那样直接的诽谤，都不起作用，可以算明察秋毫了吧。暗中挑拨的坏话和直接的诽谤，都不起作用，可以算远离祸患了吧！”
【注释】
○1明，明智、明察。○2谮，谗言。○3愬，诬告。○4不行，行不通、不起作用。○5远，远离祸患。
【新读】
浸润之谮，像水那样一点一滴地慢慢渗进的谗言。肤受之愬，像皮肤感觉到疼痛那样的诬告诽谤。水慢慢浸润物体，不易察觉；皮肤感受疼痛，直接明显。
谣言止于智者，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面对谗言，善于明辨真假是非，并能洞察谗言者的真实用心；面对诽谤，能够冷静思考，机智应对。一个人要做到明察秋毫并非易事，非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机智的应变力不可，要“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渔父》）。一个人明察秋毫，不被任何人利用和摆布，自然远离祸患。
【原文】
子曰：“不逆诈○1，不亿○2不信，抑亦先觉○3者，是○4贤乎？”1431
【译文】
先生说：“不事先怀疑欺诈，不猜测不信实，却也能事先察觉问题的，这是贤人吧？”
【注释】
○1逆诈，事前或预先怀疑别人欺诈。○2亿，同“臆”，猜测、揣度。○3觉，察觉。○4是，这。
【新读】
心中有佛，人人皆佛；心中是屎，处处皆屎。不要总是无端怀疑别人的真心和信实，此乃信任之基。但是，也不能埋头做傻乎乎的冤大头，要能及早发现不利的苗头，沉着应对，这才是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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