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人家

作者: 诗意Prince | 来源:发表于2016-09-24 18:05 被阅读0次

    湘乡人家最近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自七八年前起,每周末定时来一次的熟客。看起来他大约快三十来岁,皮肤土黑,整个人精瘦精瘦的。也许是有点腰佝背驼的原因,他的整只手臂却显得很长,瘦削的指尖快和膝盖平齐,所以特别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疲倦默立的猴子。只是穿的倒还体面整齐,看起来才有点像个大人。但似乎又还没成家,所以才常来。

    另一位呢?怯生生地跟在熟客后面,看年纪仿佛二十刚出头,长得也瘦,但白弱文静,脸上还带着懵懂青涩的少年气,显得与周围成俗的都市气息格格不入。只见他一只手远远地往后反伸,牵着长有尘土的深蓝色布制行李箱,肩上背着一个鼓鼓的米白色帆布书包,另一手却使劲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瘦臂膊显得更加青筋突兀,好像在不住颤抖。一边的脸也微微扭曲着,似乎咬着牙,显出努力的样子。这应该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时,母亲为心爱的孩子拣了又拣,挑了又挑的行装。他的困倦虚弱的面庞仿佛也因此带了几分亲情的自豪和世间的恬静。

    此时,店家的门被熟客娴熟地一把拽开了。“叮”地一声脆响发出一听便能分晓的机械式电子语音——欢迎光临。生客钻进门,不由地抬头望了一眼柜台内的老板娘,只见她颧骨下方长满了陈年的深疙瘩,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计算着。生客也急急地跟着,走向熟客的常座。

    屁股还未坐定,服务员便无形般地突然从哪儿冒出来了,轻捷迅速地塞进一本大红帖。那是一个胖女人,圆甸甸的肚子像快灌满水的气球,一动就会咣当咣当晃动似的,正好腆在厚木桌的边沿上。不只什么时候,她已一手握笔,一手捏纸,像铁面无私的检察官审判犯人一样,不露声色地,一边无意地低眼瞧着点菜格子纸,一边偷偷地斜眼盯着红帖上移动的指尖。

    新客正很不自在地左瞧右看着,黑沉沉的店内吊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桌子粗糙笨拙,像砍柴人的手,涂满黯黄色蜡胶的桌面疏疏密密地刻着一道道曲曲直直的深色树脉,在昏黄的灯光下油腻腻地反着光。听说这是新近流行的北美餐具风格,粗犷豪放。地板也是黄褐色,大概店主人觉得易脏,但又怕被食客察觉,可是最耐脏的黑色调已经用得很滥了,不能让客人觉得这是“黑”店,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了。砖与砖之间的灰暗色石灰砂缝隙很大,地砖却凿痕累累,中间又凸起,让人感觉进入了一个沟壑纵横的世界,一不小心就会跌倒似的。但这必定是店主人防滑的考虑。店内客人稀稀落落,可能是太晚的缘故,也可能是未到周末旺季。他们低着头默不作声,让人不太感觉是在吃饭,而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在考试,大家都交了卷,他还在无所谓地干捱着。总之,这一切看来也确乎是一个饭店了,但又不是预想中的饭店。

    生客打量完一周后,开始把目光移向熟客。他从一开始就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有时候停在某一页上似乎想开口了,但低着头又好像打算着什么,终于又快速地翻过去了。虽然里面是秀色可餐的佳肴图,又用大而红的帖子做封面。但在熟客看来却如同晦涩难懂的古文,一页一页地,不住地拧眉思索,仿佛在揣摩其中的义理。

    “你刚下火车,又是大晚上,也不必吃太油腻,点几个菜能填饱肚子就行了。”熟客终于抬头望向生客,不紧不慢地说道。

    生客顺从地点点头,像只温顺的绵羊,疲倦的眼圈里流露出感激和亲近来。

    “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突然地,熟客一句,猝不及防地问道。

    生客起先吃了一大惊,像昏暗中被蜇人的蜂针冷不丁地地刺了一下,张大了嘴,后来才缓过神来,明白是对女胖子服务员讲的。

    但随即,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气愤,打着怀疑的目光想在熟客脸上寻找些什么,可他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仰起脖子瞧着服务员。

    空气静静地停歇了五秒钟。

    “今天的特价菜是……铁板……水晶粉。”女胖子服务员斜着细眼瞥了熟客一眼,见僵持不住,满脸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回答道。

    “好!来一个!”熟客很娴熟地回答道,似乎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把这句话摔出去。话中似乎还带着喜悦和激动,仿佛要在“来一个”之后再加上个清脆的响指,来庆祝这美妙的时刻。

    生客低着头,眼珠向上翻起打量着对面的熟客。他越发诧异惊奇了。

    熟客刚想把红帖子合上递上去,女服务员便突然张开了嘴,明明应该即刻听得出她迸出的字眼,但硬是像被鱼刺卡住了或者被快刀斩断了。因为熟客刹那间意识到什么,把手缩回来了。他们彼此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却默契地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流。熟客照例又漫无目的地翻腾起大红大绿的古文来了,惹得大红帖子卡拉卡拉地响,仿佛在抱怨似的。

    “再来个清炒茄子吧!——对!就这个!”

    “好的,谢谢~”就在女胖子服务员问出“还要吗?”的同一时刻,熟客已经一身轻松地把大红帖子交还给了她。她随即一声不发地走了,顺势扔下了格子单。

    沉寂了半响之后,熟客终于打破了生客的揣摩思索。他尖锐的声音使得原本快要睡着的空气分子又开始剧烈地碰撞,打起架来。

    “你想要来这里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也不知道…….我学的是…….”

    “你对工作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什么…….只要能一步一步……”

    “eee…….”熟客忽然连声尖笑起来,眼睛也不住地眯成一条线,像远方翻滚的波澜似的,不断起伏开合。牙齿黄刷刷地露出来,两颗大门牙十分大而粗糙,缝隙里还残留着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菜叶,已经黯青发黑了。他歪耷着脖子,却只是看着桌角,尖笑不止,笑到最后仿佛噎住了,让人听来毛骨悚然,不知道是假笑还是真哭。

    生客像被烙头烫了一下,刚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嘴唇动着,而后微张不做声了,呆呆地惊恐不安地望着他。好像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里,只求他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把。又好像在哀求他止住那让人发麻的笑声,要不然周围人都会扭转长长的脖子,或者干脆凑掇过来。

    但他仍是翘棱棱的胳膊肘搁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叉着,这样便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使他像要表演什么魔术似的。他双腿带动身子有节奏地抖动着,上半身不知道是瘦弱还是长期工作的原因佝得很低,臀部冲出宽宽的长凳几尺远。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软弱无力,只有一副瘦骨的兴奋的病人。

    末了,他终于过足了瘾,止住了噎笑声。把脖子扭正,眼睛似乎因为要开始表演魔术而睁得很大,这在一个很敬业的性情中人是很容易见到的。

    “我也是这一行的,都干了七八年了!像你这样刚出来,没经验。如果还不给自己打算,你觉得你能在这里…….” 他似乎想给生客一点思考的时间而故意停顿了,但转而又露出一股得意的狡猾的笑意来,“你哥现在算是混得还行的人了,嘿,我工资虽然不高,但也不低,在这里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像你想要的那点工资根本还不够我的零花,你想想,你得怎么活…….” 这时一个瘦瘦的伙计轻飘飘地端着盘子过来了,熟客抬了眼睛看他一眼,仿佛自己家里人似的,说话声更大,更富有感情了,“你来这里就得给自己一个目标!这里房价……..如果你没……..还是趁早…….”

    他的声音旁若无人地传遍店家的每个角落,生客也听得心惊胆颤,嘴不由地张大了,仿佛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秘密,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随即皱起眉头,由惊讶转为忧愁,更加沉默了。

    终于,这种一个人愁苦,其他人看着麻木的状态被第二盘菜打破了。瘦瘦的伙计轻飘飘地又端着盘子过来了,由于瘦显得高,又面黄羸弱,很不像呆在饭店里做活的人,想想那些厨师厨娘,即使不是肉色饱满,鼻子头闪光,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番形象。他走得不快不慢,所以很像留着八字须的江湖术士,摇摇而来,飘飘而去,专靠招摇撞骗活命。但这位小伙自然不是,只是木偶一样的表情很让人提不起精神。上完一个菜后,他便依然自顾自地从上衣口袋抽了笔,俯了身在格子单上做了一个勾的动作。待到菜上完了,便飘飘洒洒地划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仿佛道士给穷人制的怪文灵符,又像医生给病人开的龙飞凤舞的药方。

    他们终于开始享用大红帖上大红大绿的佳肴了。但不知是体内的饭点已过,还是佳肴的名不副实,他们起先还能嚼一两口菜,后来只是用筷子漫不经心地寻夹着辣椒和蒜叶,对于碗里的主角却不闻不问,用两根棍子把他们翘来翘去,搞得他们好不安宁。就这样索然地断断续续翻动了半小时之后,终于找不出蒜叶和辣椒了,他们才如梦方醒似的,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拿着格子单过去了。

    结账时,生客站在熟客后面,一只手紧紧地提着东西,一只手放下箱子,在裤口里掏索着什么,就像老鼠钻进了小布袋,到处乱窜。但终于又把手空空地抽出来,有些颤抖地不自然地垂在裤缝边,接着却又习惯性地形成一个钩状。

    “108元…….”生客似乎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好意思地望着熟客的头顶。熟客掏了钱,一边对长着疙瘩的老板娘说“谢谢”,一边像大人教训小孩一样拍着生客的肩头,“嘿,我就喜欢花钱,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伴随着电子版的“欢迎光临”,他们钻入茫茫夜色之中。

    几天后的中午,他们又像寻食的饿鸟一般,经过“欢迎光临”的门槛和长着疙瘩,面无表情的柜台老板娘,直奔向他们的常座。生客比上次精神干净了些,但依旧瘦弱。穿着上次的黑白横纹短袖。他们好像有些熟了,互相推让着红帖子,可是女胖子服务员腆着肚子搁在滑腻腻的木桌上,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最后,依然是熟客接受着大红帖送来的贺礼。

    “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熟客一脸正气地朝胖子服务员问道。

    生客依旧带着几分诧异和疑惑,但低头半晌之后,似乎有所顿悟,眼里由不安转为温和了。

    “豆角……炒肉”胖子服务员依然慢吞吞地灰暗地回答。

    “好!来一个!”熟客声音里又充满了愉悦。

    等到艰巨的任务完成之后,熟客又一脸轻松地十指交叉,双腿抖动地表演魔术了。

    “你不是喜欢艺术吗?我看你写的求职介绍还没我写得好呢!…….真的,我还会写诗!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总是看小说,书是白白净净的,但成绩一直是第一…….什么艺术?!我看你就是懒!就是娇生惯养!艺术有什么用?你以为喜欢就行吗?…….如果你能拿他来混饭吃,嘿,我赞同,我一百个赞同!但如果你没那个本事,还是趁早把他丢到垃圾堆里去吧!”他越说越激动,尖利的叫声惹得店里的食客一个个侧目而视,生客半张着嘴苦苦地干笑,仿佛在请他能手下留情。但他似乎很生气,半晌都没有动筷子了,这让生客诚惶诚恐,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大官人。可他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消了大半的怒气,涨的紫黑的脸也开始恢复了原态。

    “你知道我现在喜欢什么吗?我喜欢钱!以前我想做一个好人,但现在我想做一个不犯法的坏人。只要不犯法,能弄到钱就是你的本事!道德算什么!多少人不是打着道德的名义做着十足的不道德的事!……..我的老板叫我们不要吃饭地工作,他说,‘我都五十多岁了,都可以不吃饭,你们这些年轻人算什么?’可是,你知道吗,他早上吃一大堆东西,晚上回去又吃一大堆东西,就像贪食的肥猪一样。可却叫我们不要吃饭干活,这道德吗?!……..”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告终。他们挺着仍旧干干瘪瘪没有任何变化的身子像瘦鸟一样出去了,“欢迎光临”的用餐结束声也随即消融在灼灼的暑气中。

    往后,他们非常有规律地一周一次地过来寻食。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

    但后来,隔了半个多月他们才驮着一躯瘦骨身子赶到“来也欢迎光临,去也欢迎光临”的湘乡人家。他们依然走向那个常座,熟客依然瘦黑小,生客依然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格子短袖,却显得肥大空荡,很不合身了。

    女胖子服务员似乎专为他们而定制,腆着肚子仍旧搁在桌上。日子就像流水,水虽在流动,可从任何一处看来似乎都没有变化。只知道它在流动,却不知道如何能寻找到它每一次流动的痕迹。这就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永远活在单调重复里,又像活在梦里,总有似曾相识的错觉。也分不清今天是下一个昨天呢?还是昨天是前一个今天?

    但今天的确不同了。

    “点这个蒜香牛肉怎么样?”熟客指着大红帖上血红色的鲜艳牛肉问生客。

    “我无所谓,刚发了工资,今天主要是请你嘛!……..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生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瞧着血红色牛肉下的小小的黑体标价。

    “好!你无所谓,那把1000块留下!你出去!…….”熟客莫名其妙地喧嚷起来,想故意取悦女胖子服务员和周围的食客似的。可女胖子服务员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和敬业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受周围环境的影响。生客仿佛已经了解了他的脾气和说话,只是善良地干笑,不出声了,眼睛丝毫不敢放松每一道菜的小小的价格。他一只手撑在长凳上,把肩胛骨顶的老高;一只手摆弄着餐具,想极力显出自然镇静的样子。

    但接着,又是熟客的高论时间,生客在对面默默地静听,偶尔也会搭上几句。

    “扔掉你那些书吧!我保证你不会成为…….你天天守着书有个屁用啊!多出去走走,看看美女,见识一些人!书里面的那些东西只会让你越变越蠢!真正有能力的人都赚钱去了,哪有时间写书看书啊!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才是最伟大、最神圣的事业。你又不是不会说,又不丑,干嘛天天窝在家里,难道你看到女人不动心吗?……….哎,你啊,就是个有文化的文盲,我父亲虽然没文化,但是会变通,会处事,这才是真正的有文化!…….eeee!!!”

    这顿饭他们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可是自此以后,他们却不再来了。仿佛这一次是一段无声的最长的离别。

    有时候,长疙瘩的会算计的老板娘在想,兴许是他们赚到钱了,看不上这地方了;或许是他们穷了,没钱了,吃不起了。但是,后来,她好像被人家发现了一件丑事似的,突然从麻子脸颊红到了耳根,热辣辣的。她听女胖子服务员说,那顿饭,他们把“蒜香牛肉”和“水煮肉片”吃了个精光。

    “那菜里面的红油汤也喝了吗?”

    “都喝了,连渣也不剩!”

    “哎呀!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油汤也敢喝!那不得拉上三天三夜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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