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就去那个喝咖啡的校长家!”董建一把抢过宝子拎在手里的工具袋,那个曾经打了自己耳光的小学校长的糙脸在眼前若隐若现。“别、别去当官的家了,当官的不、不好惹”宝子被剥夺了工具袋子,垂手站在通向1号楼的过道里。“校长算个狗屁官,我最恨打我的那个校长!”董建咬牙切齿,就好像是眼前这个喝咖啡的校长打了他一样。“咖啡可、可不好喝了呢,我四、四舅说是那玩意是猫、猫屎提炼的,不然咋会有猫、猫、猫屎味呢,再说胖、胖娘们会告发咱、咱们的。”宝子小声嘟囔,凹陷的羊眼里塞满了胆怯,先前的徐丽梅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脑袋被驴踢了!没事吧你,你以为我真的冲着报复校长和咖啡去的?你没听胖娘们说嘛,这老头子姑娘、儿子都是美国大老板,大老板!傻X!娶徐丽梅需要钱知道不!谁家有钱咱就去谁家!我们完事就回江北,谁也不会猜到咱俩是哪的,胖娘们知道咱是热力公司的更好,让警察查去吧,累死他们能查到咱们屯子。”董建的带着朽味的吐沫星子喷了宝子一脸,那尖尖的下巴壳在阳光里向外赊着,“行吗?我不想干了”宝子继续嘟嘟囔囔的像是要打退堂鼓。“不是为了帮你娶徐丽梅我扯这蛋?今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想不干,门都没有!晚了知道不!”董建回过头来那灰色的眼珠子里正蹿出无数只灯泡发出凶狠的X光,那光线轻而易举的就穿透了宝子的肉身直刺他的骨髓,宝子有点眩晕,此时徐丽梅已变成了一股青气化为无形,宝子怎么也想不起心爱女人的模样,只感觉后脖梗子有呼呼的凉风刮过,那风竟带走了自己的魂魄,宝子像一具僵尸幽幽的对自己的大侄子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宝子跟在董建的身后义无反顾的向1号楼走去。
楼道里打扫的很干净,楼梯表面铺满了鸭蛋青色的马赛克,这是当年临江最好的小区。那个时候监控视频还不普及。董建把工具袋轻轻的放下,干瘪的耳朵笔直的朝天竖着,紧紧的贴在了301冰凉的防盗门上。此时屋里的主人们吵的正欢,他们专心的吵着架,这几乎是老两口每天固定流程的一部分。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他们打发寂寞的独特方式,甚至压根就是闹着玩的。不过此时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防盗门竟会生出耳朵,他们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门外的小个子喘着粗气,竖直了的耳朵已完成了使命,罪恶正从那枯瘦的躯体里生出并在头顶盘旋,最后终于激烈的撞击着眼前这扇铁门。董建整个身体有些微颤,他并不紧张,他知道这是决绝之前的最后宣泄!大侄子用那根无形的绳索再次狠狠的拽了一下早已失了魂魄的小叔,宝子突然感觉那刺入骨髓的光引发了剧烈的疼痛,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双眼睛,那双灰色的生有无数个雪亮灯泡的眼睛。“就老头老太太在家,敲门!”大侄子终于发出了死令,小叔知道违背这命令的后果,除了死,还是死!大侄子曾经让偷看侄媳妇一眼的屯二迷糊断了条腿小叔还是记得的。宝子敲门的动作幅度很小,声音有些微弱,以至于专心闹着玩的两个老人根本就没有听见。宝子感到绝望……“咚——咚——咚,咚——咚——咚”“请问家里有人吗?”董建的声音听上去很谦卑,看不出一丝破绽,“谁呀,一大早的就咣咣敲门!”张校长显然余火未消,声音似乎依然带着股风,“打扰您了,我们是热力公司维修队的,到您家进行夏季检修,请开一下门好吗?”还没等董建说完,防盗门就被张校长呼啦一下推开了“你们这些热力公司的,就知道收费,去年的温度你们达标了吗?我给你们打过多少次电话,你们每次都敷衍了事。政府一再承诺让老百姓住上暖屋子,可你们全当做耳旁风,你们让我们住上暖房子了吗?你们的热费都花到哪里去了?你们能不能讲一点诚信,讲一点良心!”张校长说话的时候由于激动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嘴里的假牙上下咯吱的撞击着。“对不起大爷,我们是维修队的,我俩都是维修工,只负责夏季检修,您的那些问题我们回去一定给您向公司领导反应,您消消气,我替公司给您老人家赔不是了,对不起您了!”董建再次拿出对付胖嫂的手段,给眼前的这个倔老头深深的一个日式鞠躬,宝子不再想笑,他感到有些恶心,甚至强忍着没吐。“别堵在门口了,快让两个孩子进来,他们又不是领导,你跟他们说那些有啥用,还不如让他们给咱看看暖气呢,孩子快进来”美丽的女教师那慈祥的目光让宝子再次想起了女人,但这次不是徐丽梅,而是他早已故去多年的母亲。宝子被女教师温柔的目光包裹着,他那被刺中骨髓的身体开始变得温暖,他不由自主的被那股温暖拖拽着进了屋。身后那善恶不分的防盗门随后也被董建轻轻的合上了。那枯瘦的躯体里生出的罪恶邪念也一同被关进了房间,四个人面面相持,房间里竟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那邪念开始四处游荡起来。
三室两厅硕大的房间足有一百五十平米,五十四寸的松下背投电视霸气的立在门厅的对面,宝子恍惚记得那巨大的电视机曾经在哈尔滨的大商场里见过。橘黄色的真皮沙发在洁白的墙边留下优美的弧线,藤条躺椅让宝子想起了小时候玩不够的跷跷板,阳台里的跑步机让宝子困惑,傻小子并没有弄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墙角巨大的青花瓷花瓶让宝子想起了古时候什么人砸缸的故事,红木的壁柜里形形色色的摆设、古董几乎让董建流下了口水,可以照出人影的实木地板让两个年轻人有些困惑,怕被滑倒以至于不敢轻易下脚。屋里的一切都让宝子感到新奇,像是入了皇家大宅。自喻见过世面的董建也不禁倒吸了N口凉气。只听说过谁谁有钱,但却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主儿。
“快干活吧,两位小同志!”张校长的额头已经舒展,情绪显然是平复下来了。“大爷大娘别、别见怪,我们这个小同志才从乡下来,没见过啥世面,您二老别生气。”小个子维修工再次给了老人们一个深深的鞠躬,“你比他强多少?别总是说别人!我看这孩子老实巴交的挺好,赶紧好好干活,一会我可要检查你们的维修质量!”张校长对于眼前这个谦卑的小个子并不看好,他不喜欢他那双小而灰的眼睛,就像他不喜欢胖嫂一样,原因并不具体,只是从内心感觉这样的人通常是不靠谱的。
“宝子,你去厨房那边检查一下,我先看看阳台里的暖气片堵没堵”董建说话的时候灰色的小眼睛生出一些火苗,那些微弱的火苗在眼眶里忽忽乱串,善良的喝咖啡的老大爷、老大娘并没有发现那些可怕的火种。“大爷大娘,你们不用陪着,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我们的维修质量一定会让你们满意。”董建压抑着内心的忐忑,一双灰色小眼睛里的火苗此刻已经向外喷射着火舌,就像毒蛇嘴里吐出的芯子,猎物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想逃似乎不那么容易。这一次董建拿了锤子的手由于激动而有些微微的发抖。谦卑的小个子维修工快步向阳台走去,在经过摆满古董的壁柜前滑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老校长失望的摇摇头,这孩子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阳台左右两侧分别悬挂着两组帽儿山生产的大60的暖气片,董建用锤子装模作样的各处敲打着,耷拉的耳朵伏在暖气片上感到彻骨的冰凉。灰色的小眼睛在那邪念的引领下开始不放过任何一次掠过客厅里的机会。壁柜玻璃开门里的几个长条的首饰盒终于让那对灰色眼睛里的灯泡再次充足了电。而此时胆怯的宝子在厨房里犹如一具僵尸,突然他眼前一亮恢复了一些活气,他发现了灶台下面的一对柜门,他想起了地道战,他多么希望那对柜门就是打开地道的入口,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顺着那灶台下面的地道溜之大吉,可是眼前他的骨髓正被那无形的绳索牵绊着,他竟无路可逃。宝子愉快的打开了灶台下面的开门,迅速把自己的整个脑袋挤进了那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宝子喘着粗气,他再次恍惚,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该和谁是一伙。握在手里的扳子因为颤抖而不听使唤的撞击着里面的暖气管子,发出的声音就像一部高频的马达。老校长和他的女教师已经失去了吵架的趣味,他们显然被橱柜下面发出的声音所惊扰,他们互相搀扶着来到厨房,他们看到维修工撅着的屁股却怎么也找不到维修工的脑袋,“小伙子,你在干什么?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大对头”老校长是经过风雨的,他曾经见过无数次各式各样的维修,但他却觉得眼前的维修工的检修有一些怪异,“快把脑袋拿出来吧,里面很脏空气又不好,真是难为孩子了”女教师面露愧疚,眉毛打着结,眼角有些耷拉,鸭蛋脸抽成了窄窄的一条,这一会似乎老了不少。宝子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那双诡异的充满杀气的灰眼睛终于不见了。宝子竟面露微笑,他甚至想好了,只要大侄子不招呼他,他就一直在这撅着。“里面太、太潮,暖、暖气管子都烂、烂了,我把上面的铁、铁锈弄下来。”宝子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股智商,这理由让人不能拒绝,他享受那黑暗和潮湿,至少在那黑暗里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真难为这孩子了”女教师搓着手原地打转竟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去烧点水给小伙子沏咖啡,要最好的蓝山咖啡!”老校长终于打出了自己最后一张牌,这一句算是对两个维修工初步的认可,虽然他隐隐的觉得阳台里的小个子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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