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的东庄，早上的渔市，站满了人。
卖鱼的挺忙，讲价，称秤，刨鱼鳞，提刀杀鱼，手脚利落，嘴皮也光溜地应付一圈的人。
人群中，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挺显眼—— 平头、白衬衫扎进黑西裤里，皮鞋泛着亮光，一看，就知回故乡度假的，若细品，他身上的异域气息里掺杂些许乡土人情的小况味，挺随和，挺儒雅，也显得干炼。
他默默看向地摊上的鱼，草鱼、鲢鱼、刀鱼，还有黄鳝、甲鱼，人们问价，卖鱼人一一的报价，跟过来的便是一通讨价还价。
众鱼里，一条鲤鱼，四五斤的样子，躺在地摊上，无人问津。
一般讲究人是不吃鲤鱼的，发物，万不得已时，非买不可才选它。比如黄道吉日，主家买一雄一雌两条做迎亲吉祥物，才派上用场。
那条鲤鱼的身边，其它的鱼类越来越少，围观的人也稍稍松散了些。
白衬衫的平头男人点着一根烟，也递给周围一人一支，大伙吐着圈，唠起来……
男人们在一起，极短时间便相互了解谁是哪个庄子的，也理清哪个庄子的谁谁现在搁哪发财，谁谁又是谁谁的同乡故友，叙述的双方趁着彼此认得谁谁便熟识了，都是很熟，很熟的乡人。
白衬衫自然许多，他悠悠的吸口烟，问，“现在咱们这不兴吃鲤鱼了喔”。
“嗯，很少有人买，数它价格最便宜，一般也只有老年人买过，” 众人回答。
老人，吃鲤鱼。 白衬衫一时难以理解，稍一停顿，马上又领会这一现象：老人吃过苦，挨过饿，能吃上鲤鱼，容易认定就是幸福生活啦。
唉，他吐口烟圈，轻轻叹口气，这只鲤鱼若在水里，除了电瓶、鱼网，谁能轻易掳上岸去？
他的眼前茫茫一片：袅袅炊烟里，七河东岸，临水的土坡上，依稀站着一位少年，两手端一竹杆，细细长长，笔直地伸向河水，他在钓鱼。
鱼杆，是从屋后的竹林里选拔出来，两年龄的竹子，竹的中尾段笔直，尔后杆头一面弯曲，垂钓时弓向朝上，不擦水面，上鱼时，也弹力无限，这般品相，内行人一看便知上等鱼杆。
鱼线，用攒着的两分线从卖小货人手里扯上一丈；遇见谁家杀鹅，兴奋，要来两根鹅翅上的粗羽，剔毛，一截一截剪下的羽毛粗管，每截两米粒长，作鱼漂。用娘的绣花针鼻子穿上鱼线，一粒一粒将鱼漂由绣花针作媒介，套进鱼线，大部分工程结束，只剩鱼钩，条件略好的，花5分钱还是从卖小货那买来。
条件不好的他偷偷取来娘的打鞋底的针，僻静处，生一堆火，银针搁火里烤，待火灭，拨拉出红彤彤的针，可着劲照鱼钩的弯道拧，技术含量全在短暂却永恒的制钩上。
支愣的杆，笔挺地伸向七河，迎着太阳，水面泛起一层一层的微波，恰似流年的褶皱荡漾在青葱时光里，挥之不去……
忽然，七粒鹅毛浮一个一个悠悠下沉，正伸头做决策呢，浮子又一粒一粒漂上来，这什么鱼呀，阴阳怪气的哪门子名堂，正揣摸呢，突然，七颗浮子瞬间拖入水深处，不见了，慌了的少年，本能的提竿，咦！好重好重，水里头泛起浑重的浪花来。
不远处，另一土墩上钓鱼的，见状，知道上手了，激动地大呼，“杆提住啰，别松线，它奔哪，跟到哪，一定崩住线。”
这边的人鱼大战正酣，少年脸憋的通红，心跳达到极限，水里强大的对手，翻江倒海，被钩住的嘴拽的生痛，越痛越来回奔驰，两岁的竹杆快弯成一只鱼钩，少年狂叫，“粪桶，快来帮忙！快！”
可惜，粪桶终究是粪桶，他提起杆，作过去的架式，却一直不见过来，急的少年手中的鱼杆，随水里大鱼左右摇摆，他后退几步，才隐隐的看见呼哧的大鱼尾巴，红色的，剧烈挣扎后的红尾巴煽动着，稍一缓神，又冲入水底，它要往水中央窜，少年撅着屁股使劲拽，双方僵持着，僵持着。
时间好慢，分秒难熬，总算，那红尾巴无力地横向水面，终于看见青色鱼背，少年再次后退，后退，鱼已耗尽气力，随钩乖顺地拖到岸边，忽然的，它最后一搏，呼的一个水花，往河深处逃遁，那哪行，少年不再妥协，猛地朝岸上甩起，一条大鲤鱼闪烁着水淋淋的光，抛向岸上，少年趴上去，摁住4斤多重的金鲤，鱼杆来都不及收拾，往家赶……
手机响起，打断了白衬衫的思绪，对方在里面问，“云青，七天长假，回来了吗？”
云青，他的大名，整个东庄，除了发小，没几个人知道，“我回来了，你是……”他有些不知所措，人家都打电话来了，自己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我是茂才呀”。
茂才，谁呀，好久没回故乡，把发小的大名忘丢了。他愣在电话另一端，不知怎么进行下去。
“我，粪桶。”那边提示。
他一拍脑门，大大出口气，“哎哟，是粪桶呀，啥时候荗才啦？我回来了，就在鱼市，这里一条大鲤鱼，今儿，咱哥俩就鲤鱼喝一盅咋样？！”
那边一个劲说，好，好，听你妹妹说你这几天回来，所以打电话问问。
三十年后的今天，A市某中学常务副校长二矮子，在自己的故乡集市买下一条和当年钓的一样重的鲤鱼，约粪桶喝酒，席间，他问粪桶，为什么那次看自己和鲤鱼斗智斗勇不上前帮忙。
粪桶端杯站起，郑重解释：当时我收杆，准备去你那边帮把手，身上的褂子被鱼钩钩住，左拽右拽不下来，想撕扯掉，又不敢扯，娘才补好的补巴，怕她晚上又熬夜补衣裳……
童年囧事（六）一条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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