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公寓后的第三天,我才知道我的房间里之前死过人。
我是从其他住户的窃窃细语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我终于将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打扫清洗了一遍,抬起一大袋垃圾下楼往废品站走去时,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站在旁边,以一种惊恐的表情偷瞟着我,其中一个用右手半掩住自己的嘴巴,凑向另一个的左耳旁,但这种控制声音的效果不是很好,所以我还是听到了她们之间的对白。
“瞧,就是这个小伙子,他前两天刚住进那个凶宅。”
“天啊,真是可怕。房东就不怕再搞死人吗?”
“听说自从十年前死了人后,那房间就一直邪门得很。”
“不知道都吓跑多少人了,这回又招了个倒霉的。”
在看到我停下脚步并转头望过来时,她们吓得像是见了瘟神般,赶忙提起各自的垃圾袋走开了,只留下我一脸茫然,迷惑地望向我新房间的方向。
这个单人间是我在网上与房东交谈而定下的,房东以相当实惠的价格租给了我,现在想想价格便宜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总而言之,对于刚出来找工作的我来说,这个房间是租房的最佳选择。我当即很痛快得订下房子,没想到今天却听到这番言论。我突然想起刚搬进来的第一天晚上,我把门窗锁好后进去洗手间洗脸,在往脸泼上一汪水后,我闭着眼睛四处摸索着毛巾,突然记起我并没有戴毛巾进来。正当我想放弃摸索时,收回来的手臂意外触摸到了一阵柔软感,我微微睁开双眼,看见手触碰到的正是落在外面的毛巾,它被折叠起来,挂在洗手台的边上,其中一部分露在清洗台外面,末端有节奏感地渗出水珠往下掉落。我小心翼翼地擦洗完脸后从洗手间走出来,一阵刺骨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向我袭来,寒意渗入到我的内心。在当时,我把这个诡异的事情归咎于我的记性差和窗户老坏,便不以为意,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可能得重新思量这个事件。
从房东那边是不会得到消息的,于是我带着好奇回到房间打开电脑,试图从网上搜索到关于这个房间的信息。网上介绍这个公寓的信息不是很多,我来回翻了几页搜索结果,页面显示的都是普通的公寓出租信息,在搜索到页面信息最底下时,我意外看到了一个关于公寓内砍人的帖子,点击浏览后知道,在十年前的这所公寓,曾经发生一起夫妻互砍对方的刑侦事件,而案件的发生地点就在我现在坐着的卧室里。房里的灯光是昏黄色的,老坏的窗户无法紧锁,只能任凭外面的风捶打着,发出哐啷的声音,边上拉好的窗帘也缠绕在一起,随风摇摆着。我按住鼠标的滚轮不松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下滑的屏幕页面。由于当时事件结果被封锁了,并未向外公布真相,导致论坛上网友众说纷纭,多半是自己猜测或在生活中听到的,不过相对统一的结论是,妻子由于不堪丈夫的长期暴力虐待,在十年前的某天晚上选择了结双方的生命。
“听说是女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孩,那个男的是小孩的继父,一直对妻儿施暴,那天晚上喝醉酒要掐死小孩。”
“那个男的很阴险恶毒的,死得好。可惜了那女的,听说小孩倒是没事,不知道去哪了。”
“被亲戚什么的领养了吧,真是可怜,我猜他可能目睹了父母相互厮杀的过程,好像才九岁左右吧。”
“那男的根本不能当父亲,况且小孩也不是他的,好像是两个人同归于尽了吧。”
昏黄的房间里,只有我面前的电脑发出耀眼的白光,显得与房子烘托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浏览着屏幕上网友的说法,想象着当年发生的场景。这是个颇有年代感的帖子了,评论时间都定格在十年前,像是在汹涌的海洋里被拍打上岸的贝壳,枯萎在沉睡的礁石上,直到今天,才被我重新捧回水里,倒映出它里面讲述的故事。在十年前的这个地方,一位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选择与发了疯的丈夫同归于尽,这原本是件被遗忘已久的刑事案件,却因为我的到来,再次揭开它的面纱。
若换成别的人,听到自己租的房子死过人,估计早就害怕到去跟房东理论,势必要远离这种鬼地方。然而我内心却多了一些感伤和寂静,一来我挺享受这种因此而不被其他邻居串门打扰的宁静,二来等到我自杀时,选择这个房间也算是一种历史的轮回。
自杀是很早前就有了的想法,它萌发在我心里,并且茁壮成长,强有力的枝干锁住我的咽喉,使我不得不痛苦地大口喘气。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活着的理由产生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追寻什么才这么拼命的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自己的未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毕业之后我便一人住进了公寓,性格的原因使我身边并没有朋友,与父母的联系也渐行渐远,我丝毫找不到自己现在活着的理由。我合上电脑,蜷缩起身子,让自己一人偎依在窄小的房间里。
决定自杀是在一周后,我第八次面试遇挫,理由跟之前的一样,对方认为我这样的性格无法融入到集体环境里。我沉静地走在往公寓的路上,两旁种满了树木,阳光洒落下来,照映树叶斑斓的影子,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机。我注意到一棵树下方站着一位四五十岁的妇女,眼神呆滞地望着公寓,从她穿着的白大衣,以及胸前的标志可以推测出,她是来自附近的一家医院。女人并没有被阳光照射到,这显得她的面孔更为苍白,静静伫立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对自己和世界产生了迷茫?
锁好房门后,我走向了阳台,将准备好的绳子甩在了晾杆上,在确保绳子结实到能承受我的体重后,我搬来了一个凳子,光着脚缓缓地站了上去。粗绳垂挂在我的眼前,围起来的圈刚好容纳下我的头颅,我慢慢地向圈子探过头去,尽可能找一个让脖子感到舒服的位置,我缓缓闭眼的同时也踮起脚尖,用出最后的力气使下方的凳子往后翻倒。在恍惚听到凳子翻倒的声音后,我如同挂起的衣物般,笔直地挂在阳台的衣杆上。求生的本能使我的双脚不停踩踏着空气,但于事无补,只会加深我脖颈上的勒痕,内心产生的眩晕感使我想要呕吐,却无从得到释放。凳子在地上哐当的声音逐渐减弱,在即将消失怠尽时,突然声音又重新响起来,我意外地得到释放,坐在地上大口地呕吐出胃里的东西,在宣泄完后,我舒展了自己的内心,望着手中断了的粗绳,以及地上摆正的凳子。
“是你救了我吗?”我依然坐在地上,双眼湿润地向空气说出了这句话,其实是询问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在经过一阵子的死寂后,像是得到回应般,窗外的风再次反常地刮进房里,在吹来窗外叶子的同时,一张纸缓缓地落在我的眼前,我颤抖地伸出右手抓住,再挪回来摊开纸条,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使得上面刻着几个字:“不要放弃希望。”眼前发生的非自然现象并没有使我惶恐起来,我把纸张重新合好,将它放在手心里,感受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室友施以的温暖。
上吊时的痛苦和恶心感使我暂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通过这次的意外获救,我了解到自杀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倒不是因此便重燃了对生活的渴望,只是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看法,以及新的期待。在死亡之后,人的灵魂却仍然存在,而其中一个便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房间里,这看似疯狂的妄想在刚才赤裸裸地展现在我面前。我想不出为什么对方要透露出他存在的事实,但这确实被印证了,是想借此来鼓励我活下去吗?我望着这个空荡的房间,在十年前一位母亲为了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而在十年后,却又挽救了一个自寻短见的陌生人。或许她知道在死亡后的世界滋味并不好受,所以她以过来人的身份来勉励我,劝说我不要放弃希望,好好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正值中午,阳光终于穿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原本死沉的房间。我不知道她现在待在哪一个角落,但一定也在某处看着这美好的阳光,对方内心也是很欣喜的吧,我心里这么想着。
在往后的合租日子里,我仍然马不停蹄地投递着简历,虽然仍然碰壁,但我还是坚持把简历投向了下一家,或许是想到那上吊的滋味很不好受吧。而在房子里,我还是会时不时遇到些灵异事件,比如原本关上的电脑被打开了,忘记关掉的水龙头也自觉地关闸,但若这些现象是设定在有一位灵魂宿友的前提下,这些诡异事件也就变得再正常不过。我从来没跟其他人讲述这种事,即使说出来,也只会招来别人同情的鄙夷。合租是我与对方保守在内心的秘密,在我已经习惯这种奇幻的同居生活后,难以预料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对方似乎早已准备好跟我告别,在我跟往常一样推开房门走进来后,桌子上停放的那张熟悉的纸条使我产生不好的预感。我忐忑地走了过去,伸手把纸条拿在眼前,之前的那种非自然表演又再度跃然纸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笔在上面逐步写下一行字:“后天晚上我要消失了。”
“为什么会消失?”我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回声响彻在屋内,声音的分贝撞上墙壁后又反弹回来,狠狠地戳进我的耳朵。难道灵魂也是有寿命吗?已经死去的人还会再死一次?我不了解对方现在所处的世界是怎样的,或许在她那个世界是一片黑白,没有颜色。我能分明感受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悲痛和无奈,这是一个无法阻止的结局,我和对方同处一个房间,却从未见过一面,在网上也搜不到对方十年前的照片,但我能感觉到她此时感伤和不舍的神情。“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这次并没有风吹进房间,窗户仍严实地封锁住外面,在窗户下方的柜台里,抽屉像是被人用手抓住般,缓缓地往外挪出,像是殡仪馆里即将火化的棺木,却从相反的方向逃窜出来。我起身走过去望向抽屉,里面是一张被尘封十余年的照片,我伸出双手捧了起来,轻轻拭去胶片上的灰尘,映在眼帘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女人,右手边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男孩似乎不敢面对镜头,一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另一手又攥紧她的裙角。“你希望再见到你孩子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像是一种默许的答案,我站在屋子里,想象着面前一位母亲在啜泣着,她十年来以灵魂的身份生活,被束缚在窄小的房间里,或许正是由于这份执着的念想,使她顽强地又“活”了十年,然而在灵魂即将消失殆尽的时候,她却仍无法再见到她的孩子...我沉思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女人和孩子的温馨照片。
还有时间,还有希望。我匆忙打开电脑,尽可能搜索十年前案件的相关人员,希望能从中获取到小孩现在的信息,但是寥寥无几,只有一个论坛上有几个讨论到的帖子,由于案件被封锁,所以基本都是猜测,更没涉及到相关的人员姓名。我思考了一阵后,用键盘敲打出了一行包夹疯狂字眼的寻人启事,这条消息被包裹起来抛在网络里,顺着我旁边的网线流出去,延伸向互联网每一条交织起来的网络里:“致十年前XX公寓505房悲剧下的小孩,你的母亲想见你一面”。
我跑到外面,在小区公寓公告栏也尽可能地贴上这份离奇的寻人启事,路人慢慢走近,在浏览完信息后,又很困惑地走开。虽然她孩子现在还住在附近的概率很低,不过我不想因此而放弃一丝可能的希望。街道上来往的人很多,但驻足停下来看的人很稀少,在贴完下一张启事后,我再次看到了之前站在树下的妇女,她仍然穿着那套白大衣,目光空洞地望着公寓。
距离消失只剩一天了,我接近跑了几回车程,在附近或更远的地方都贴上了这份寻人启事,下面写上我的联系方式和姓名,夜幕已经慢慢降临,我筋疲力尽地推开房门躺在地上休息。我环顾了屋内的情况,四周静得可怕,只听得到我因劳累而发出的喘息声。对方应该还在这吧,到了明天晚上,她真的会按她所说的,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消失吗?我再一次打开电脑,再次一遍遍地发送那封消息到网上,但如同我发出的简历一般石沉大海。当我感觉到绝望时,屏幕的右下方逐渐浮现出了一个邮件的图案,伴随着它上面的提示信息:“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的心跳到了极点,几乎快要冲出喉咙爆破而出,在看到发送者的邮箱号码后,我赶紧给了他回复。我隐约感觉到旁边站着一个人,可能她也很急迫地等待这个消息吧。
“你是十年前案件的那个小孩吗?”
“是的。”
“你妈妈想要见你,在她消失之前。”
“我妈妈十年前已经死了。。”
“情况很奇妙,请问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对方并没有迅速回复,再焦急地等待五分钟后,邮箱的标志又亮了起来。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妈妈还没死吗?”
“这种事情只能面对面来说清楚。”或许当面都说不明白,我心里这么想着,“你明天能和我见面吗,我当面跟你解释清楚,在明晚前,完成你妈妈的心愿。”
发送完这句话后,我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再次回信,屋里的窗户又被打开了,不过这次并没有风吹进来,我沉寂地坐在电脑前,心脏一直搁在胸口砰砰直跳,我不知道身边的她还有没有心跳,但我感觉到我的体内承受的是两个心灵的重量,这种沉重感在随后终于得到了释放,在屏幕右下角的邮箱提示信息也如约而至。
第二天我按照说好的来到了咖啡馆,而年轻人也坐在我的面前,童年遭受的创伤使他年仅二十的面容上抹上了一层沧桑感,我想起之前照片上看到的男孩内向的形象,多少也能从眼前这位找到他小时候的影子。
“您昨晚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桌子上的两杯咖啡并没有动过,它们坐落在茶几上,静静聆听我所讲述的故事,其中包括我自杀被拯救,与一个灵魂合租的奇妙经历。对方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诧异,进而转变为深思,再而是一声低沉。似乎在他心里,他的母亲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在哪个地方等待着他。
“发生那事后,我被我的伯父领养了,他告诉我,我的父母都死了,从今以后要开始新的生活。”年轻人听完我的讲述后,他也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就走了,我跟着我妈妈与另一个男人生活,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却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成为了我们的梦魇。”
“那天晚上,我用刀捅向了他,在他就快要掐死我的时候,那个混账流出血来,夺过刀子却被我妈拼命拖住,她冲着我大喊:‘快跑出去,不要再进来!’我哭泣地跑离了那个屋子,然后就累得在路上倒下了,醒来时我已经在伯父家里的床上。”他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场恶梦,双手悲愤地握紧大腿,杯子里的咖啡开始抖动起来,似乎也因听到这场悲剧而胆颤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来到这里,跟伯父搬到了离这里挺远的地方,但十年来,我经常夜里梦到我的母亲在呼唤我,在某一个地方轻轻呼唤着。”
我走了过去,给予他拥抱和勉励,我们之间年龄相差不大,但在现在,他就是一个离家多年,想念妈妈的无助小孩,我们之间本来是世界上互不相识的人,却因某种奇妙的缘分相拥在一起,或许在这世界上,就需要这种超乎自然的力量,来温暖人们脆弱的内心。
我和年轻人站在门口前,望着已经灰暗下来的天空,月亮被云层挡住了,却仍拼尽全力散发出光芒,将我们两个的身影雕刻在墙上。我轻轻地把门推开,打开门边的灯,昏黄色的灯光覆盖了整个房间,使得原本寂寥的空间变得温馨。在我的示意下,年轻人轻声迈着步子,缓缓地走进房里,我心情开始释怀,转身走下楼去,不想去打扰他们。
我来到公寓楼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后点燃一根,开始享受这一刻心灵的宁静。在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并为此而失落着。在经历过一位母亲的灵魂与孩子的重逢故事后,我才恍悟,或许活着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意义,为了去装饰某种意义而度过的生活并不纯粹,这世界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只要活着,便会有很多奇妙的事情出现在眼前。在抽完最后一口烟后,我看见前面走来了一个男人,他是公寓里的房东。
“你在附近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预料到他并不会相信实情,但还是尝试地给他解释了这阵子来所经历过的事。
“你在说什么?他妈妈不是在医院吗?”房东困惑地反问道,这倒让我疑惑起来,在把烟头掐完后,我坚持房东将事实说下去。
“哎,本来也不想说的。”房东摇了摇头说道,“十年前发生砍人事情后,孩子的母亲就精神失常了,变得神经兮兮的,然后被这附近的医院收养起来,也不知道小孩亲戚到底怎么想的,就跟别人说夫妻俩都死了,可能怕被他继父那边的人报复。”
我的脑子开始变得疼痛,里面像是一团火烧得灼热,“那十年前到底谁死在房间里?”
“孩子他继父呗,那家伙是个很会报复的人,活着的时候阴险恶毒得很,还好老天有眼。”
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内心跳动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望向我的屋子,房间的大门早已被封上,昏黄的灯光里多了些血红色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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