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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书评》新春读书四问

《四季书评》新春读书四问

作者: 草茅 | 来源:发表于2018-02-26 11:48 被阅读58次

    【作者按】本文所涉大多是旧书。近年我住在美国中部小城,为潮流所弃。信息僻陋,令唾沫无缘沾污炙手的杰作;知识稀松,催我多多温存轻薄过的旧册。在睡眠都几乎被剥夺的世代,“只恨此身非我有”,就算人不想要,耳目早成通渠,信息的洪水日夜倒灌入脑。记得2016年川普当选时,一位平凡的老个体户——也就是我妈——即刻自微信传来一本pdf格式的91年版《做生意的艺术》,嘱我学习。她老人家在读书上都已令我望尘,何况饱学如读者您呢?所以这里提及的书,可能已然过时无用,且绝对都属个人偏见。只是一经成文,它就无法不汇入洪灾的浊流了。

    Q1:过去一年里,有什么书让你觉得耳目一新?为什么?

    《酒徒》,刘以鬯。

    不记得谁曾断言,“要找新的思想,就去翻旧书。”《酒徒》是落魄文人自剖的私小说,1962年在香港首刊。王家卫拍《2046》,从里面借了醉意和辞藻。可镜头毕竟拍不出语言质感、譬喻和行间的情致。我推崇《酒徒》,是这三样事体的缘故。

    语言是我的障碍。18岁我从义乌去北京上大学。课堂上,老师叫我用满大人语(Mandarin)读自家文章,念歇了,她苦口婆心地指出我的乡音太浓,口齿实在不如一位绍兴同乡伶俐。甚至连北京土著的体育老师都诲人不倦地纠正我的口音。几年后,语言的适应进度条永久卡在了“55%儿化”,成了南腔北调的四不像。难通满大人俗话的门径,也疏远了吴越母语的乡情,加上官僚劣质宣传和媒体陈词滥调的长年污染,终致钳口结舌,文学语言再无法从口中自然脱出。就算我喜欢一些惯写满大人语的作家,落笔成文时,想要寄托真诚的兴味,还是本能地不愿去拟态。《酒徒》的语言让我舒服。作者写的是绵密的吴语风味的城市白话,文质彬彬、流畅弹牙,咸淡适中好似腌笃鲜。

    很多人以为现代白话文生来便是满大人,其实错得离谱。刘以鬯像比他早几辈的周作人、郁达夫一样,用吴语味道的白话文写作。当时各地作家都试着找到自己的语言,比如叶紫就善用湖湘口语。此外,陕语、晋语、粤语、闽语,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写作者容易找到自己顺口的改良白话文。语言无压迫的丰饶时代,老舍的纯正满大人倒是地方特色。再者,《酒徒》小说四十三章,只有大约二十个“把”字句——原来白话文可以这么写。嵌以大可玩味的连珠譬喻,语言找到了独特的节奏和质感:

    “煙圈隨風而逝。屋角的空間,放著一瓶憂鬱和一方塊空氣。兩杯白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時間是永遠不會疲憊的,長針追求短針於無望中。幸福猶如流浪者,徘徊於方程式「等號」後邊。”

    至于“行间的情致”,实际就是诗词或电影的功夫。黄庭坚诗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杯酒与雨夜之间,十年久别和记忆中的片刻之间,两行诗的空白之间,牵挂勾连,抵死缠绵。好作家用语言写作,也用有情的言辞错落形成的万有引力写作。这是语言的蒙太奇。当代中国诗歌“云南王”于坚《0档案》的语言蒙太奇,较之《酒徒》的第四章又有何新意呢?就这样,《酒徒》让我生出“礼失而求诸野”的喟叹。2017年多少个夏天的凌晨,我独对荧荧一屏,捏着酒盅,逐行慢读,直至与书中人同醉。最后才知道,刘以鬯原来从不喝酒——您老人家又赢了。

    Q2: 在过去一年里,有什么书是让你觉得失望或者糟糕的?为什么?

    《诸夏纪事本末》,刘仲敬。

    真正无价值的书当然连笔墨都不必浪费。这部书若放在历史背景里理解,可能像曹永和一样意义重大。2017年中国发生了几件大事,标志走出秦制的自然发育一途几至末路。而“改良-革命”的话语明显限制了社会演化的想象力。这本书带来了新的思路——问题没有答案,未必是答案太难找,也可能是问题不对——假设秦都不存,或局限于一地,秦制还会为天下人所苦吗?天下苦秦久矣,秦就等于天下么?走出秦制就必须像翻煎饼一样,非得毕其功于一役么?于是,这部书用这样的的政治认知辅以稍微刻意偏狭的“廉价七成正确”史观,并加工已有的历史原材料,创造了新叙事——东亚诸文明本位的历史。令我震动的是,几年前北京公民社会圈不少热心人在考虑大规模译介上世纪的国家转型史,来帮助找到今天我们走出秦制的路径,但经常遇到的挑战是:那些国家那么小,而我们的国家那么大,他们的经验真的足以为鉴吗?如果我们花很多工夫,翻译介绍对我们并无帮助的经验,岂不是浪费生命?就在当年的热心人们还在踟蹰中蹉跎时,刘君凭一己之力,已用他称为“民族发明学”的理论几乎完成了上述的任务!这部书就是从历来国家转型中提取经验,汇入东亚历史,指出走出秦制的一条理论路径。

    刘君和他的作品常为历史学者所指摘,实际是鸡同鸭讲。社会的变迁渴求神话,现代学术要求科学与准确,这是两条不相交轨道上的事。这部书真正令人感到失望和糟糕的是,它在这个思想横流时代竟沦入“手抄本”的境遇,只在网路上以自制散卷发行。出版界也好,学术界也好,又或者是运动界和公共舆论,都没有给予这条路径充分、开放、严肃的讨论。或因涉及信仰、认同和政治,或因刘君素来激烈的词锋,无论是认可者还是批判者都很容易过度关注细枝末节和个人臧否。有的人找到几处瑕疵就宣布得胜还朝,弃之如敝履,宁可回身去玩旧泥巴;有的人谨遵刘君“教义”,不愿兼听,相信思想实验能解决一切问题。个人阅读中,我把刘的这本书和其他作品当做合胃口的饮料,用它冲服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大转型》、文森特·奥斯特罗姆(Vincent Ostrom)的《美国公共行政的思想危机》,或者是《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和布鲁明顿政治经济学派:政治学和公共行政中的多中心体制》(Elinor Ostrom and the Bloomington School of Political Economy: Polycentricity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 and Political Science),竟都有帮助吞咽消化的功效。

    Q3: 你现在手头在读什么书?阅读的原因?

    《一千零一夜》(远流出版社分夜全译本),李唯中译。

    现在,工作以外自发读的书,几乎都用来缓解权力和快慰两种焦渴。

    权力欲是猛兽。不知多少人有类似心情:短暂人生旅途已经历了几回主动或被动的思想颠覆,每回都一拍大腿大叫“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优越的快乐油然而生。随即又在与他人或自己的争论后转为怀疑。自身就是一片狼藉的战场,西方的东方的、历史的未来的、左的右的、规范的现实的、理性的迷狂的、传统的新潮的,在无止尽的鏖战中尸横遍野。贵族的战马迎向机枪炮火冲锋惨遭科学家屠戮,隐者穿上骑士铠甲杀死了阵前游说的陶朱。一次次,头脑和灵魂被征服者占领,新旧文明交错叠加,依旧以同一个名字生长,直到又在与人生的对抗中逐渐僵硬衰颓。这种残酷战争的动机之一,是证明自己一贯比某些假想敌早正确一天的权力欲。

    在这鼓角争鸣的王城里,我始终是个僭主,对自己思想和知识的领土没有丝毫安全感,怀疑“总有刁民想害朕”。如果我掌握权柄,会是最残酷、反复无常的暴君——以今日之我讨伐昨日之我,连自己都杀,怎么会怜悯旁人呢?这有一堆去死的好理由,打算送给意见上的对手,哪怕昨天他们还与我同声应气;这也有一堆皇冠,去加冕所推崇的先贤,反过来荣耀自身的德行。美其名曰好奇心也好,浮士德精神也罢,当自己第几百零几次闻到某种准真理的腥味时,又是一阵野兽般兴奋的颤栗。

    可是,这凯歌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长奏:啃老的小康已宣松了筋骨和意志;虚无环伺,择机欲从背后吞噬;名利的矛尖在胸口里面向外探磨,要穿透刺出;稍多读书,明白了能成文的知识不过人类经验的亿万分之一,根本不足以修身齐家,遑论经天纬地。于是,内战与外患交困,精神委顿,常感心力耗尽而不得不随波逐流,全凭惯性运作。思想探索的战舰孤泊于不知名的大洋中央,水手们叫苦连天,想念美酒和美梦。这时候,必须在睡前翻出《一千零一夜》。这本书最大的好处是,它真的有一千零一夜,如果一晚上看不完一夜,那就得真的看三年——真可是一件好事!而且这本书是中文世界唯一全本,由此我才得知,黑奴是古代的阿拉伯男人最可怕的情敌,连国王也难逃后妃被黑奴染指的威胁,读到他们捶胸顿足、杀之后快的痛苦,我常被逗得开怀大笑。《一千零一夜》也令人感动,如果试着把自己置换进故事里的角色,看自己能否如故事中的人那样勇敢、善良、机智、诚实、坦荡,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Q4: 在春节里,你会看什么书呢?为什么会读这些书?

    《洪堡的礼物》,索尔·贝娄。

    美国春节不休假,所以读的书一般是工作必需的劳役。但农历新年总是提醒我,春天又来了,西边田地正召唤着不安分的农夫。如果有一本书可以在工作之后去读且感到爽朗快活,那就是《洪堡的礼物》。而且它的主题直接回应我自己的人生困惑:你忙着去哪里?这一生打算怎么度过?自己精神建筑真的和外在的环境能相安无事吗?

    主角西特林是一位中西部出身的作家,他在芝加哥很不适应:“在芝加哥,我的个人抱负已成泡影,我的观念是一种异国情调。”“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既不属于芝加哥,也没有完全摆脱它。对我来说,芝加哥平日现实的兴趣和现象,既不够真实生动,也没有什么象征意义。”

    我来美国五年了——新泽西三年,内布拉斯加两年。像很多人一样,“习惯了不习惯”。因为独处时间多、人际围篱高的关系,经常沉思和怀念。2016年回北京,那里已经不再让我很喜欢,我厌恶它全面碾压人性的架势和细节;而曾被远游的我唾弃的家乡却在怀念中变得日渐可爱,就算明知早已变了天地。我真的不太明白该怎么看待青春年少的美梦和今天所有日常的作为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担忧眼下这个急速变化的环境会最终强迫我们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总悲哀地发现很难克服自己的懒惰——贝娄一定理解,他说过,“悲哀是懒惰的一种。”

    所以,当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总是发现西特林在替我沉思:“被放逐的灵魂渴望着故国旧土,每个活着的人因失去故国旧土而哀伤。”他的思索比我的要生动得多、深刻得多,因此特别教人痛快。有人替我做想做而力有不逮的事情,是多大的运气啊!而且是在一个热闹、丰富,以幸运收场的故事中!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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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山如兰:如果没有内布拉斯加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孤独时间多,你怎么会有心情和时间来重新温存这些轻薄过的旧册子呢?:smile: 。也许再过两年,你就开始过上《瓦登湖》的梭罗那样孤寂而高贵内省的生活啦? 在国内的全面碾压的高潮和细节里被冲刷,你可能只去读一本又一本《做生意的艺术》这样的书?另,你妈妈好可爱。她老人家这样的思路怎么让我觉得很萌呢?:smile:
        草茅:@山如兰 如果自己开车去波士顿的话可以绕过去一下,那里至今很僻静。我去的时候也就三五个人。连小卖部都没有。
        山如兰:你居然真的去过瓦登湖了?行动派。不像我,只整了一把心动而已。

        哎,烟火气直通阳台还能读一千零一夜和世说新语,说明你是中隐隐于市呢,道行比梭罗那样小隐隐于野的水平其实还高一级呢。:smile:

        忽然也悟了:干脆也别读这些劳什子孤独内省的书了,还是听你家妈妈过来人实实在在的话,多读几本《做生意的艺术》,说不定就能像川普那样大隐隐于朝了。:grin: :grin:
        草茅:感謝您老人家抬舉。瓦爾登湖前年我去過了,梭羅的環境跟我比更荒一點,水更清一點,風更大一點,樹更高一點。因為有他這個人的加持,更加顯得清峻悠遠。畢竟我門口有兩家超市,煙火氣直通陽台,而且我媽的確是一位活力四射的可愛中國大媽。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讓我能有幸過上低俗而內省的生活。最近我在改寫一些《世說新語》,寫成一千零一夜式的兒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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