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同遥远星河，漫长而无际。失落，愤怒，抱怨，颓废，焦虑，仇恨，会让我们在生命的旅途中迷失，但爱和付出，会带我们回家。”
钥匙插进锁眼发出惺忪拧动的声音。
一进门，满眼狼藉。
一间三十平的标间，地上丢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包装，牙膏盒、方便面包装、火腿肠、凉面盒、榨菜、快餐盒……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床单顺着床身滑落地面，上面落满大大小小的面包屑，像只沾满土渣的泥鳅。床旁的电脑桌上，一盒吃了一半的盖浇饭斜躺在桌面，汤汁洒了一地。
窗户是封闭的，窗帘遮蔽了大部分光线，所以屋里很暗。即便如此，男主人依然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屋内的凌乱。他的眼神末地抬起，穿着拖鞋的脚在门边停留了很久，似乎对屋内的陈设有些惊讶。
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大的异动。邋遢的胡渣下，轻薄的唇线微微动了动。他放下手里掂着的一大兜零食，用指腹将镜框推至鼻梁，然后，拿出了裤兜中的手机。
“要报警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话语里有些得意。
他回头，看到身后的女孩指尖绕着一把钥匙不停旋转，像是故意的嘲弄。
“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语气平静毫无波澜，这不是一个问句。
男子警戒地盯着她，浓厚的眉毛皱了皱。男子眼眸中的女生黑色短发，纯白体恤衫，浅蓝牛仔裤，一副学生模样。身材高挑，脸蛋有些稚嫩。她努了努嘴，一副不屑又得意地笑笑。
“陈阳，男，二十八岁。出生于南方一个偏远山村，父母农民，有一姐姐。一流本科毕业，进入全国百强地产行业，风头正盛。大学时被一富家女追求，交往五年。入行四年，遭同事陷害，被排挤出公司。同年，因女友嫌弃，被甩。可谓祸不单行。从此一蹶不振。一年来除了下楼吃饭，从未走出过出租屋。没错吧？”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松说出男子的过往经历，仿佛对男子的事了如指掌。她绕过男子身旁，走到门口朝屋内巡视一周，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耸耸肩，“怎么样，够乱吧？”
陈阳的脸一阵青黑，凉拖霍地踢开地上的易拉罐，径直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谁让你来的？你想干什么。”
女孩跟着走进屋内，悠闲地随处看看。“不干什么。你不是喜欢乱吗，我帮你呀。”
“神经病！”陈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还以为你不会有反应呢，你不是要沉沦吗，干嘛报警。”女孩歪着脑袋嘴角一缕阳光般的微笑，短发散在脸庞毛茸茸的。凑近他的侧脸，“要么就堕落到地狱，要么流着血站起来。半死不活算什么？”
陈阳侧头转向女孩，阴郁的面庞有些惊诧地注视女孩片刻，鼻腔里发出冷嘲的笑意:“站起来……拿什么站起来？你说得轻巧，呵！你能让我回公司，还是挽回我多年的感情？你能吗？”话语间的情绪隐忍着怨气和冲动，陈阳的指尖不由得蜷曲起来。
女孩顿了顿，冷静地说:“不能。所以呢？”
“所以，”陈阳别过脸，微弱的光线将他的侧脸打上幽暗的弧线，语气寒冷得像把剑，“与其头头是道地指点别人的人生，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的能力。”
女孩没有被激怒，反倒觉得有点可笑。“所以，这就是你的道理？如果不能追回逝去的东西，就干脆放弃好了？”她拍起手掌笑出声来，“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陈先生，这一点我还真不得不佩服你。照这个逻辑推理，失去便是失败。可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失去，失去时间、失去青春、失去机遇，那我们岂不是每个人都是失败者，每个人都有堕落的理由。”
怒气依旧在隐忍，陈阳开始变得不耐烦。他挥手推掉桌上的外卖，开始打开电脑。“我没有时间看你抖机灵，麻烦你出去！”
女孩无奈地挑挑眉，又认同地点点头。“好吧，我的时间也不多了。给你看样东西，看完我马上走！”
键盘上的手停滞了。
“光线有些暗呢，打开窗帘吧。”女孩一个箭步上前利索拉开窗帘。唰一声，数道光线直射，抖落的灰尘在阳光下轻舞。光亮瞬间照明了这间不大的出租屋，一切凌乱尽收眼底。
窗外是三十八度的高温。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阴暗中的眼眸，陈阳条件反射用手臂遮住视线。
“很久没看过阳光了吧。”女孩嘴角微笑，面对着阳光伸出手臂。纤细的胳膊高高举向斜上方，五指展开，指腹修长白皙，像张滤网，阳光从指尖洒落在散乱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
“你有没有羡慕过一双手，不染凡尘的手？就像人们所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女孩专注地看着指尖阳光，所有的思绪都沉浸其中，“我有羡慕过，很羡慕。小学时，我的同桌是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每到冬天的时候，她都会从书包中拿出一瓶我不知道名字的护手霜涂抹在手上，所以她的手总是又白又嫩。而我，因为回家要干农活，时常手背皲裂。每当老师让我到讲台上做题的时候，我总是将手小心翼翼藏进发黑的衣袖，生怕被别人看到。”
陈阳没有出声，女孩继续说:“那双手，是我对贫富最早的认知。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要回家做农活，不是所有的手都是为劳动造就的。它可以只是为了美而存在。你的女朋友，应该也拥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吧？”
女孩回头看陈阳，他的睫毛颤动，仿佛陷入了沉思。是啊，他女朋友的手白皙稚嫩，犹如剥了壳的鸡蛋，柔软而光滑。她很在意她的手，她说洗衣液伤手，所以她的衣服都是干洗。她用最贵的护肤品，每一瓶的价格都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买不起的。
“我很羡慕拥有这双手的人，非常羡慕，甚至是嫉妒。因为，我也想拥有被人呵护的无忧无虑的人生。不用在暴晒的日头下做农活，不用为了学费打工到深夜，不用为了几块钱的提成跑遍大半个市区，不会因为给父母要零花钱而犹豫羞愧。”
谁会喜欢囊中羞涩的自卑感？
同样的困境激起陈阳心中久违的共鸣。他也来自贫寒的家庭，他也希望有安逸的人生，所以他才拼了命地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可是，结局呢？还不是如此落魄……
陈阳没有抬头去看阳光，而是继续垂下头，将脸庞埋进深深的阴影中。“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孩说：“有一双手，需要你认领。”
镜框内的眼眸忽地抬起，眼神由颓废变的锐利。
“呃，这双手还在它的主人身上，你不要误会。”
差点变成了侦探悬疑片，这个冷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女孩从浅色牛仔裤袋中掏出手机，轻轻用手拨弄图片，然后伸到陈阳的眼前。“见过这双手吗？”
他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图片中的手发黄发黑，掌心有很多伤口，虽然都已愈合，却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疤。那双手干枯仓颉，像是历经了多年沧桑。
仅凭一双手让他辨认，真是无聊！
女孩从陈阳的表情中看出了他毫无兴趣，认真地说：“这双手的主人名字叫——陈希弟。”
最后三个字女孩故意放慢了声音。
陈希弟！
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闷声撞在陈阳心上。他直视女孩的眼睛，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古怪。他沉默着，沉默着。硬声道：“你骗谁，你根本没有见过她！”字字掷地有声。他的姐姐，还在遥远的南方过着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上个月他们才通过电话。她说她和姐夫要到北京旅游。
女孩压低了声音，“如果没见过她，我为什么要站在你面前和你讲这些。是你姐姐拜托我来帮你。”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陈阳不住回想，他根本没有和父母说过自己失业的事情，姐姐怎么可能知道！
“不错，你父母现在还认为他的儿子在大城市出人头地。可是你姐姐，在你失业的第二个月就已经知道了。当她掂着大兜小兜的家乡特产到公司找你时，她被告知，你被辞退了。你想过她当时的心情吗？”
女孩嘴角一丝失落的笑容：“很奇怪吧，她最近一年一直在给你打钱。你不想知道钱从哪儿来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家里的农田大丰收了？
陈阳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拳头紧握，直直盯着女孩，喉结微颤。是啊，他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
“出门右拐，第四条街，那里有个馆子。里面只有一个洗碗工，知道了吧。”
女孩说：“从那一天起，她就再没回去过。她留在这个城市，白天打工，晚上站在路灯下看着这间屋子。她想进来和你说说话，可她不忍心。她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当你在这儿矫情抑郁喝着啤酒打着游戏自以为全世界对不起你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不眠不休地洗碗。她住的是餐馆的楼梯间，因为可以不用花钱。看看你的手，只有上学时拿笔写字的茧子。而她的手，为了养活你这个颓废的混蛋整个冬天都泡在冷水里！”
女孩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她闭上眼，忍耐着迸发而出的情绪。再睁开时，竟苦涩地笑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她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痛苦，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儿自怨自艾！”
姐……
陈阳忽地起身，疯了似地冲出门，朝楼下跑去。
他是个混蛋！
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疯了似地跑，脑海里不断闪现素未谋面的片段。
他想象着她站在深夜的路灯下，刺骨的寒风割在她裂了口子的手背上。一阵阵刮心的疼痛。她摩挲着双手，双目定定望着那个窗口。雪花落满她干枯的头发，她轻轻叹口气，留下落寞的背影。
他想象她艰难地站起身，跺跺已经蹲麻的双脚，把刷干净的碗抱到橱柜中。闷热的空气没有一丝风，她用发黑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又艰难地蹲下身。
他想象着她强颜欢笑在电话那头说着家里的幸福，挂断电话后泪湿了眼眶。
这是陈阳走过的最长的路。
每一步，心都一揪一揪地疼，疼得他喘不过气。当他看到后厨里那个散乱头发蹲在地上洗碗的女人时，他强忍着想叫一声姐。话未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陈希弟看到他惊慌失措，站起身想解释什么，已被一个紧紧的拥抱包围。
这个拥抱是踏实的。
“姐……姐……”陈阳颤抖地断断续续叫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如洪水般呼啸而出。他抱着这个瘦小的女人，将头沉沉埋进她的颈部。
对不起，对不起。
“欸。”她应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眼眶里有水雾，可她笑了。
女孩站在门口朝她挥挥手，欣慰地笑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陈希弟追上来喊到。
女孩回头一笑，“井阳美龄子。”
此时的阳光已渐渐消退，热气也退潮了。阳光变得温煦起来。
女孩大步走在街道上。她的步子轻快洒脱，像漫步云端一样。她拿掉头上的假发，一头长发瀑布般倾泻至后背。
嘴角一抹大大的笑容，如同阳光般自信美丽。
井阳美龄子，她的名字，但不是唯一的名字。她有很多名字，北川藤，堀北影南，安格拉，莉莉等等等等。每变换一个身份，她就有不同的名字。
她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医生，律师，教师，学生，企业家，公务员……
她不是演员。
她只是生活体验者。在不同的生活中游离，体验不同的感情，帮助不同的人走出思想困境，然后消失无踪。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林风潼。
她像一缕阳光，悄悄散落在世界的角落，悄然无息。
当她安静地坐在电脑桌前时，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生命如同遥远星河，漫长而无际。失落，愤怒，抱怨，颓废，焦虑，仇恨，会让我们在生命的旅途中迷失，但爱和付出，会带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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