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十月里,有一种草,开紫色的小花,可以圈成花环,我从来也圈不圆,我从来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或者是也问过外公,他没有回答,外婆告诉我,我却笑着忘掉了。
马豌豆儿也开紫色的花,金灿灿的阳光下,可以开满山坡和荒地,忘了那是春天还是夏天。等到它结出细长的绿绿的饱满的豆荚,小孩子的荷包里就塞满了豆荚,手里还捏着一把,嘴里含着一只。“呜呜呜……”的哨声在风中飘荡的时候可能是萧索的秋天,也好像是阴冷的冬天。
还有好多分不清楚是春天是夏天是秋天还是冬天的事儿,因为每件事里的外公总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外婆的背篓里总是青青的草。外公去崖边摘来红籽儿和野刺梨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种小麦的季节;外婆用桐叶包着鲜红的牛奶子的时候,不知道是该收花生还是该收红薯了。只记得红籽儿啊野刺梨啊牛奶子啊多半是又酸又涩,野刺梨还长着又细又密的刺儿,我们害怕这刺儿,外公从不怕,直接用双手就搓掉了这刺儿。倒是桑葚甜得很,但是外婆却从不让我们吃,我和弟弟每次都偷偷摘一颗黑色的,用手指戳出些红得发的汁水儿,然后再舔舔手指头。就是在这偷偷之中才知道桑葚是甜甜的,以后便总想偷偷吃却又不敢吃,每次都是舔一舔就作罢了。还有一种叫做马桑果的东西,像花椒一样大小,圆圆的,红红的,黑黑的,顺着马桑树的枝条长成一长串,我猜它也应该是甜的。我没有偷吃过,我知道它有毒。但是有一次,邻居家来了一位疯疯癫癫的女客人,带着我的弟弟一起去山上吃了好多,她们回来的时候,嘴唇都已经变成黑色了,不知道是被马桑树的果染黑了还是中毒了,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死。我也记不住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客人后来坐在椅子上缠毛线球,太阳把她的眼睛拉成了一条窄窄的缝。忘了什么时候没有了大白鹅和麻鸭在水田里欢腾,忘了有一首关于下雪天的童谣怎是怎样念的,还有一个老大爷,想不起来是在哪个冬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还和姐姐把愿望写在了桉树叶上,埋在了桉树根下,我猜我可能写了诸如“考试能考第一名”、“全家人都能身体健康,最好能长命百岁”、“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虹猫蓝兔七侠传》”之类的愿望。我还和姐姐摘过野菊花和青橘子放在了一座坟前,就是不记得是哪座坟了,也不知晓坟里住着哪个人。
但是,我也有几件还记得住时间的事。
有一个四月,雨过天晴的一天,弟弟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天蓝得干净,风还有些凉,阳光温暖,粉色的刺花含苞待放,似乎能想得到明黄色的甜丝丝的花蕊。他坐在湿润的猪肝色一般的岩石上,吹着大风,对着脚下的墨绿色的坡大喊。他一直喊,风一直吹,他越喊越大声,可是再大的声音都被风一下子给吞噬掉了,变成了风的吼声。那天的风越吹越猛,下山的时候,满山顶枯黄色的莎草使劲抓紧了地皮,在风中东倒西歪。可是大风还是这样吹啊吹啊,毫不留情,吹落了好多好多草籽。不知道哪一颗被吹到天上变成了闪闪的小星星,不知道哪一颗被吹到远方,长成了一片郁郁青青的草原,不知道哪一颗就被吹到了人的心里,成了身体里最堵的地方。
还有一个八月,拿到大学录取书的那个八月,一个燥热的下午,一丝风也没有。外婆拄着拐杖上了山,地里的茅草又高又硬朗。一块地与一块地被时间缝上,长着一地绵延无尽的野草。路,早已没有了路,外婆瘦弱的拐杖和小小的弯弯的身躯便成了一条狭窄的路。这荒草像是也要吞掉这条路一样,分开又合上,分开又合上。这荒草也像是要吞掉外婆一样,像是要报复一样,外婆的驼背若隐若现,最终隐没了。这片荒草还和来之前一样,密不透风,疯狂生长。
我还记得我家屋后有长鸡枞的枫树林,小学操场有三棵又高又壮的洋槐树,小男孩吓小女生的鬼故事。我记得四年级的我,大清早坐在灶门前一遍又一遍读老舍先生的《母鸡》,锅边冒起来的热气模糊了外婆的身影,外公慢悠悠地往灶门里填柴,火把外公的脸照得通红。冬天的晚上是永远也算不完的圆形的面积,外婆缝不玩的衣服。一根细长的电线吊起梨形的灯泡悬挂在横梁上,只发着一些模糊的昏黄的光。而在一个黎明之后,小姐姐和她的妈妈一起走了,后来小哥哥也走了。
在夜里,我又时常想念“小儿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日子;想念“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想念“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想念“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想念那“蓼花始零落,蒲叶稍离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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