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几场烟雨,春色更浓,转眼又是清明。
每每这个时节,人们来坟头祭奠已故的亲人,于是四野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于是浓灰的烟裹着硫磺香随风飘散。
02
记忆回到若干年前的小时候,那时的家乡,尘沙瘦土。族人画出一块不能用的偏僻荒地,将本族已故亲人用棺木土葬一处,常称作祖坟。待到清明时,坟头杂草如碧,长辈领着孩子们到祖坟烧纸钱,磕头。纸钱有讲究,必须得有铜钱印才行。往往都在之前准备好,约莫五寸的小圆木柄套上铁铜钱印头,与真铜钱一样大小,比划在厚厚的浅黄粗糙草纸,然后用大铁锤或斧头使劲锤定,于是每一张草纸上便有了很深的行列整齐的铜钱印。很多时候这活是父亲干,扬臂落锤时的咚咚声至今犹在耳畔。
那时候,父母会指点着杂草丛生的坟茔土坡,一一告诉该如何称呼这些祖先。未曾谋面,哪来情感?年少的我们任父母虔诚祭奠,我们没有丝毫悲伤,坟墓里的人与我们的世界无关,坟头那草枯荣也与我们无关。
03
岁月无影,多多少少会有看不见的暗伤,离不了身边人的帮忙。亲情友情,生命因情感依托,踯躅前行也满载希望。
曾以为无欲无求,日子便可以一直静好。殊不知,生命轮回,生死有界,谁也逃不脱。
曾以为那坟茔草坡枯荣顺应,与活着的尘世无关。殊不知,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亲人,难以剔除思念的劫。
04
每每清明,曾经的曾经浮上心头……
人到中年,其间六位亲人相继离去:外祖母祖父,祖父母,公婆。
六人中外祖父是最先离世的,当时我正在读师范,年轻的母亲怕耽误我学业,就没给我消息。只是在那个周末回家很清淡地告诉了我,没见母亲很伤心。而我对外祖父印象深刻的是他走村转荒货的样子:不高的瘦个子,笑起来揉皱纸般的脸。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搭在肩头扁担上,担着两小箩筐,全是花花绿绿小玩意儿。外祖父是那个年代的换货郎。他成天担着担到处晃悠,与我们少有交流。
外祖父的去世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什么,只是母亲老爱提到她会做生意就是外祖父传授的,看得出母亲想念他。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住在姨妈家,几年后去世。得到消息赶往时,外祖母已挪到堂屋地上,干瘦青筋凸起的手裸露在帐纱外,手指头淤青发黑。按习俗安葬,亲戚全部参加葬礼。母亲号啕大哭好几回,我无措,泪也止不住地流。
母亲每年清明都会去上坟,去看看长眠地下的父母。住在深圳北京,也要辗转千里来一趟。母亲说她一生都忘不了穷苦的爸妈。
而对于外祖父母的感情不及母亲十分之一。我并不自责,感情是长日长时入住心魂,情不自禁的。
05
于我思念劫数最深的,是祖父母,是公婆。
排行老大的我,打小就与祖父母格外亲近,我是两老手心里的宝。现在想起来,在那粮不饱餐的年代,我能有顿顿吃饱喝足的好日子,全仗着祖父母节俭着自己。
祖母因为乱世留下顽疾,身体一直欠佳,很多时候躺卧在床。可她没闲着,纳鞋钩花,讲故事听广播,有时,还在阳台种种花。
她最爱讲她自己的故事,出生家境富足的大宅院小姐。见过佣人之间恩怨情仇,闺阁姐妹诸多讲究,却避不过缠裹金莲小脚的折磨。我好奇祖母的小脚,常常在洗脚时帮她揉揉摸摸,还笑她脚太小太小。
外祖母嫁给祖父后,战乱兵荒逃到湖北,从此与家人失散,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时时跟儿女们念叨,父亲和姑姑也几次寻往,但终无所获,这该是祖母平生最大的痛。
祖母去世后,遵从祖父想法,骨灰盒不在偏远的老家下葬,暂时安放在她曾居住的屋子里。这一放就是好几年,直到附近开辟陵园,才买了合墓安置下来。祖父告诉我们,祖母不想回祖父那穷得鸟不生蛋的老家,她喜欢住大宅院,一生惦念的故乡和亲人啊!
06
祖父虽是典型的夫子老学究,一生中规中矩,与人与国,不越雷池一步。但历经人世百年沧桑,凡事通透灵活,酷爱读书,通晓健身之法,寿终正寝104岁。
如果不是亲见,恐怕我不会明白,再健康的生命,死亡前都有一段极度痛苦的挣扎。祖父和公公都是—
起病很小,但好几天治疗无效,之后眼睛面庞开始肿胀,进食困难以至生理机能极速衰退,躺在病床成一副干枯的皮包骨。输液无法进行,呼吸需氧气瓶支撑。
忘不了,祖父掀被裸露身躯,闭眼声嘶力竭嚎叫的痛苦;
忘不了,公公全身淤青,输液用药从七窍流出的毫无知觉;
面对亲人生死之间的痛苦承受,我们泪湿衣襟……
07
婆婆的离世很突然,在所有人看来,没任何征兆。元月一日,新年第一天一大早,起床从房间到厨房,几分钟就走完一生的路。谁曾想她有心留下六封遗书,六个子女一人一封。她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没表现出来,这是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婆婆躺在冰棺里,如同活着一样安详,一样慈爱。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潇洒俊朗的小叔子,脚没跨进门就呼天抢地,任男儿泪淌,他哪里舍得妈不知会一声就永别呢?
08
有生命即有轮回,人生就是一场生死离别,思念的劫数啊,年年复始!
又是清明雨上,亲爱的祖父祖母,公公婆婆,我们折菊来坟头探望。
迎面不寒杨柳风,捎上虔诚的祈祷,谢谢庇佑,活着很好!您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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