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物

东晋时期，王恭生活俭朴。他随父亲从会稽来到都城建康，朋友王忱去看望他，两人相谈甚欢。王忱觉得王恭身下的竹席很好，王恭就转手相送。因为仅有一张竹席，自己只能改用草席。王忱得知后过意不去，王恭说：“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这是《世说新语•德行》中的故事，说人贫穷，没有多余的东西。这个故事适用于以前，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江山怎样更迭，老百姓始终在温饱线上挣扎，“身无长物”不是个例，是普遍现象。但历史发展到今天，老百姓不是忧于“身无长物”，而是赘物太多，如鸡肋之于曹孟德，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左右为难，白白劳心费神。

楼下邻居有故物情怀，是个生活节俭细致之人。十年前搬入新居时，同时搬来的还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有八成新，车架乌黑闪光，钢圈锃亮耀目，轮胎上花纹清晰精美。主人很爱这辆自行车，怕风吹日晒，将它扛放到二楼与三楼的拐角处。楼道本就窄，有了这个大家伙，更逼仄，上楼下楼有诸多不便。主人早就换了汽车，这辆过气了的自行车，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安静静地在楼道里静默着，一呆就是十年。如今，车架上灰尘寸许，钢轮锈迹斑斑，车胎也瘪了，还在那儿放着。此自行车，赘物也。

《管子下篇心术下》有言:“君子使物，不为物使。”陶潜《归去来辞》中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两文说的都是同一道理，人不能为外物所役。役于人之物，皆赘物也！

赘物有大有小。一枚秃了的针，一根坏了尖的笔，一枚纽扣，一块手表，一件衣服，扔了可惜，留着碍手。年年掏腾旧衣服，提起这件，放下那件。这件女儿的短袖明年还能凑乎着穿，那件儿子的牛仔裤可以做鞋底，这块破了的舞蹈垫野炊时还能衬屁股。先收着吧。年年如此，日积月累，到处都是旧衣服破鞋子过时的裙子，家里都没了下脚的地方。挂衣架更是忍辱负重，头上重着七顶帽子，肩上扛着四个皮包，腰间挂着五个鼓鼓囊囊的旧书包，退下来的大大小小衣服，围满周身。终有一天，多压了一条丝巾，挂衣架不堪重负，腰一松，轰然散架。痛下决心，将旧衣服挤进大包小包中，扎好捆牢。收拾停当，还是舍不得扔，总感觉这个那个还有用。先寄放到地下室吧。没两年，地下室成了垃圾室。学步车，扭扭车，自行车，破木板，旧脸盆，衣服鞋子被子床单纸箱麻包……铺天盖地，满满当当。用吧，没一样用得着的；扔吧，又舍不得。抽屉里更是包罗万象，刀子，胶带，钉车针，毛线，相片，镙丝钉，弹弓，磁带，碟片，二根耳机线，三个充电器，四条数据线，五部坏手机，八张空银行卡，数不清的发票……什么都有，用的时候，又想不起来。此皆小赘物也。大者如汽车，房产，田地……《吕氏春秋·去私》中有句明言:“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物不在多，够用就行。人为外物所累，得不偿失。

周国平《人生寓言》中有个小故事——小公务员之死。说有个小公务员，一直安分守己，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有一天，他收到一个通知:他的一个国外亲戚死后为他留下了一爿巨大的珠宝店。他欣喜若狂。不久，又收到一个通知:珠玉店失火，化为灰烬。小公务员从此耿耿于怀，逢人诉说自己的不幸:“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这是一个很有深意的故事。与原先的生活相比，小公务员并没失去什么，为什么就死了呢？小公务员死于精神赘物。

何为精神赘物？一段旧感情，一个痛苦的回忆，一个求之不得的功名，皆为精神赘物。有人沉缅于一段旧恋情，陶醉其中，无法重新开始，贻误了终身。有人纠结于旧恨，积聚于心，不能释怀。久而久之，离群寡居，怨天尤人，旧恨化成新仇，内心弥满阴暗，成了《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人人侧目而视，避之若浼。霍去病难施抱负，积郁成疾；柳宗元被贬柳州，抑郁而终；李贺怀才不遇，英年早逝；贾宜屈长沙，命运乖舛。李广难封，冯唐易老，秦观消沉。皆囿于精神赘物也！

周国平《人生寓言》中还有个“白兔与月亮”的故事。有一只独具审美慧心的兔子，在她眼中，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于是诸神之王慷慨地把月亮赐给了兔子。自从拥有了月亮，兔子每天担心着月亮的阴晴圆缺，如财主担心着自己的金窖，唯恐有所闪失。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因为有了得失之患，风韵不再，倒成了累赘。最后，兔子把月亮还给了诸神之王，满身轻松。

这同样是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白兔的做法，确为解除精神赘物的不二法门。张子房“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助刘邦成就霸业后，不恋权位，激流勇退，躲过弓藏狗烹之劫。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脱帽甩袍飘然而去，为中国文人建立一座精神家园。李太白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纵情山水，放浪形骸，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苏东坡半生都在贬谪的路上，不患得失，“此心安处是吾乡”，成就了一座文化高峰。李叔同声名日显时遁入空门，廓然无累，终成一代禅宗。余华《活着》中的徐福贵，经历了磨难沧桑，孑然一身，却依旧活着……

时代发展到今天，物阜民丰，赘物亦多。“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腾空了旧物件，才能纳入新物件。向这只兔子学习吧，不要役于物。人在路上，没有羁绊，身心轻松，才能赏月观景，愉此一生。

呵！大道理谁都懂。可是，世人熙熙，真能丢掉的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