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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夜来得总是一贯的任性。
几分钟前的一次抬眼，还能见着一团昏黄的圆日，可等再次抬眼，那圆日已如从悬崖滚落，丝毫不见踪迹，于是看人看物便像是隔了一层黑纱，隐约间模糊浑浊。
到了此刻，眼睛便理所当然地懈怠起来，从日子这艘轮船的舵盘前向后退去，让鼻子、或是耳朵掌舵去。
老孙才走到村口，耳朵便告诉他，自己的婆娘已经生了。
当然，又是一个丫头。别问其中的根据，老孙确凿无疑地肯定着自己的判断。
在一片灰茫茫的昏暗中，老孙操起两只手，狠命地揉搓着自己的耳朵，耳朵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但心底却好受了些。
老孙站住了，踌躇着，突然不想回家去。这是第一个丫头了？
第六个了。
书凤书英书琴书画书梅，现在这是第六个丫头，这六丫头该唤做书什么呢？
他一时还没主意。但不着急的。村里的小人，起名造册，总透着一股粗粗糙糙。
老孙折过身，抬起眼，那土路、那野树、那庄稼，仿佛整个世界都将被溶解般，失去了最初的完整和真实。
一如他这半辈子。
今早上，他披上厚棉袄，又要出门。
他婆娘，桂秀，在他身后淡淡地说，“三哥，恐怕今儿个会落地。”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桂秀。桂秀的手里捧着已喝完粥的空碗，也望着他，眼里有不舍，有紧张，有害怕。
他当然明白她眼里的话。
他缓缓地说，“该来的总是要来。今天乡里的大会很重要，估计很晚才能回来。”
突然地，老孙心里也浮上丝丝的紧张。这让他觉得有些可笑。
他顿了顿，又说道：“秀啊，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能合一块过日子，也不容易。你自己多加注意，我会嘱咐好娘，还有老二家的，让她们都仔细着。”说完，他便出了门。
老孙没说假话，今天乡里的大会确实也重要，他是队长，无论如何，不能缺席。可他也说了假话，大会只开了半日，他午后便从乡里回了。
这一日的日头分外地暖，是三月里难得的晴好。老孙走到离村口还有二里远时，脚步稍稍犹豫下，便改了方向，离开了大路。这大概也是他早就在心里计划好的，想去坟头上看看。
坟头掩在一小片树林子后面，大大小小如馒头状的坟头约有几十个。那是村里这几十年来，断断续续死去的人全都埋葬于此。
老孙寻到自家先祖的坟头，上面又冒出了些新的小杂草。
等到清明节时再来清理清理吧。老孙这么想时，便蹲下身去。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拢起的土堆，努力回忆着自己父亲的样子。
有些模糊，记不清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龄大的缘故。
如今的老孙，若依照古话，已是黄土埋至半截身子的人了。但他又要做父亲了。
老孙想要个儿子。老孙非常地想要个儿子。老孙非常地想要个自己的儿子。
可，生儿子这件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吗？孙家的先祖先辈们，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老三家也能留个香火吧。老孙心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诚恳到全身的血脉凝固不动。
当桂秀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时，竟哭了整整一夜，两只大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净白的脸颊也浮肿着，落在又一次怀揣着希冀的老孙眼里，也有些愧疚。
老孙的话音不高，但也掷地有声，说，“最后一次，管他娘的男女。”
桂秀默默无言，双手抚在依旧平坦的小肚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孙觉得是自己让桂秀受了委屈。
这个女人，老孙自小就怜着她。
他们一个村住着，他们各自的娘又处得好似姐妹。桂秀小老孙两岁多，自小便“三哥哥、三哥哥”地唤着。
他们各自的娘见这两孩子年龄相仿，也不避讳了这两人，说笑着干脆结成亲家，亲上加亲。
那时，桂秀的娘便拉了扎着两根小辫的桂秀，问老孙，“老三，桂秀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老孙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喊道，“好，我要秀妹妹给我生儿子。我一生都只疼秀妹妹。”
于是，逗得两个做娘的笑出了眼泪。
但老孙没想到，现实才是生活的主宰者，而不是管着吃喝拉撒的母亲。
等到老孙长到二十岁那年，准备让娘去桂秀家提亲时。
娘却叹了口气，说，“老三，那都是笑话，怎可以当真？自从你爹十来年前死了，家里的光景你不是不知道，这些破家当如何给你讨媳妇？我都听村里人说了，邻村那个小队长向秀家提亲了，秀他爹答应了。”
“我怎一点都没听说？”老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说，“你整日地跑乡里瞎混，这种事，秀也没法告诉你。你也别怪秀，一个女孩子，做不了自己的主。”
老孙自然知道那邻村的小队长。有时候，队里集体劳动，或是去乡里，他都能遇着那小队长，是个能干肯吃苦的小伙子。他们彼此也都相识，也聚到一起抽过几回烟。
说老实话，老孙心里也服着这小伙，可也不甘，这不甘是“他可做队长，我为何不行”的恼羞，现如今，这不甘又添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抢了媳妇的愤恨，倒激怒着他，也想做个队长。
自此，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当上队长。他往乡里跑得更勤，也开始往老队长家里跑。
对于上门说亲的，都借口家里穷，恐委屈了女方，一一回绝掉。
如此三四年后，老队长正式让位于他，他也终成了队长。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好久好遇到邻村的那小队长了，也不知道桂秀嫁给他，过得好不好。
他稍稍一问，才知，这小队长去年得了急症，很快便去世了，留下桂秀，还有个三岁不到的儿子。
老孙决定娶桂秀。这是他对桂秀的约定。
桂秀流着眼泪，说，“三哥哥，我有个拖油瓶了。”
老孙用厚实的掌心擦去桂秀腮边的泪珠，嗔道，“都当娃娘了，还这么爱哭。三哥是怎样一个人，秀妹你心里没有数？”
一切都是稳妥的。
成亲一年后，桂秀怀孕了，是老孙的孩子。渐渐地，那肚子前隆起的浑圆，村里的老人都说，肯定是个男娃。
“你这拖油瓶，你娘马上又要生新爹的儿子，就不要你了。”
村里人见着那四五岁的男孩子说。
“新爹爹不是你真的爹，是假的爹。傻瓜蛋。”
“等你娘肚子里的小弟弟生下来，就没人喜欢你了，你是个拖油瓶。你娘也要讨厌你。”
“小拖油瓶，偷偷告诉你，只有你娘肚子里的弟弟没有了，你才有娘。”
……
这些话，像鞭子一下下抽在他稚嫩且不分好歹的胸口，他的胸口在疼，他难受得哭不出来，他只得讨厌，无比地讨厌他娘的肚子。
终于，一个午后，在这些闲言碎语的鞭子又一次抽在他血淋淋的胸口时，他聚足了气力，埋下头，狠命地撞在娘的肚子上，娘大叫一声，立刻倒了下去，脸上冒出的汗比冬天的雨还要冷。
桂秀流产了，一个未成形的男胎。
而这男孩被送回了奶奶身边，母子俩也再无法日日相处。
这难道就是他老孙的命运吗？明明他是有儿子的命，可是，如今，一切又都没了。
六丫头的名字就叫书珍吧，无论如何，也要珍贵珍惜着。这是他对桂秀的约定。
回家去吧！
老孙缓缓地又往家走去。
“爹，我娘让我来巷口等着你回家，娘生啦，是个弟弟。”大丫头书凤脆脆的声音将沉重的黑暗砸碎，透过裂缝，老孙竟又看到了那轮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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