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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荣中举
他姓张,镇上三个颠子中最有名的一个,人们都叫他老张颠子。老张颠子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他颠狂得特别严重,而是因为他的“正常”。我上小学之后,经常在街上看见他,那个年纪的我真的不会分辨大人的岁数,估摸着他应该三十多岁,个子较高,面容清瘦,脸上写满沧桑,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时常打着补丁,却蛮干净,一眼看上去,并不觉得他是一个颠子。所以,刚开始我真不知道他是一个颠子。
作为区公所所在地,老镇上有供销社、收购站、粮管所、缝纫社、木业社、铁业社等,生活和生产资料相对丰足。每天早间,街道上总有许多邻村的人来赶集,冷清的街道变得热闹起来。老张颠子抄着手站在街角,歪着头若有所思,嘴里念念叨叨。“老张,听说你今天吃红烧肉,弄点我吃吃哇?”一个过往的本地人笑着问他,老张颠子抬了一下眼皮,却没有理会那人。“舍不得啊,那我上次给你白米饭拌酱,你该还我了吧?”那人继续调侃他。老张颠子露出尴尬的神色,却还是不言语。边上的人哄笑了起来,那人也笑呵呵地走了。
除此之外,来往的行人不会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偶尔有人顺口调侃他,他也不理会,只管自己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老张颠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还加上手势。可以听出他是用官话(普通话)在说,直到声音盖住了人们的嘈杂。这个时候,他的神色严肃而专注,直勾勾地望向前方,仿佛是一个伟大的演说家。此时此刻,他大概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吧。
虽然大人们除了寻开心之外不怎么搭理老张颠子,但小孩还是很喜欢围观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每当有小孩围观的时候,老张颠子就会露出得意的神情,考问小孩问题:“爱克斯瓦爱你知道么?”他看着小孩,用方言问,眼神里有些许卖弄。小孩摇了摇头,小学都没上的人,怎么会知道?他露出得意的神色:“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你应该学会这些。”他接着又问:“拼音你会吗?”小孩再次摇头,他又露出得意的神色。“比如张字,就是知肮知肮,知肮张,明白了吗?”小伙伴们摇头笑着跑开了。他失神了一会,又开始新的一轮演讲。
“你不要和他讲话,他是颠子。”看我也对老张颠子感兴趣,爷爷把我拉了回家。颠子?我有些不相信。在我的印象里,另一个头发乱得象鸡窝满脸漆黑的福建颠子才是颠子,老张怎么会是颠子呢?听了爷爷的话,我反而对这个不像颠子的颠子更加好奇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张也日复一日地在街头演讲,大多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吧拉吧拉之流的,可能是一些毛主席语录。听见毛主席几个字,我不由得心里有些敬畏,因为每当我犯错误的时候,父亲总是让我在毛主席画像前低下头,向毛主席保证下次不再犯,要做到如何如何等等。唉,老张颠子原来是毛主席语录的的传播者啊。
毛主席除了在我犯错的时候让我有些无奈之外,他逝世的时候发生事让我印象深刻(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来到学校上课,却发现学校里放了好几个花圈,广播里播放着哀乐,老师学生都戴上了黑袖套。我和同学们没有例外地也套上了黑袖套,上面还缀着一朵小白花,之前我从来没有戴过这个东西,有些好奇。老师对我们说:“敬爱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你们要好好哀悼,不许乱说话,更加不能笑!”我知道逝世是死去的意见,但心里嘀咕,他不是万岁的吗,怎么会死?这话只能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讲出来。后来的追悼会上,有一位女老师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晕了过去。上一次我看见有人哭晕,是一位邻居死了,她女儿很心疼,哭晕过去。我不禁感慨这位老师和主席肯定很亲很亲,要不然不会哭晕,也许是因为我年纪尚弱不能理解人民和领袖之间的深刻情感吧。毛主席逝世后,我以为父亲不会再让我向毛主席做保证了,但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犯错之后还得向毛主席保证,着实是有些想不通。这些题外话,在这里说可能不妥,不提也罢。
老张颠子的疯颠好像有些加重,他除了一如继往地每天滔滔不绝外,还端着一碗墨汁提着一支毛笔,到处写字。那些字从右到左竖着排列,写得整整齐齐,颇有一些字画条幅的味道。在我看来,这些字还是写得不错的,这可能是我最早欣赏到的书法作品了,后来我拜读王羲之、颜真卿等大师的字帖时,还不时地想起老张颠子写的字。
写完了字,老张颠子左右端详,脸上有些得意,等着有人夸奖。镇上其实没几个人懂书法,但不时会有人故意大声说:“好字好字!”老张颠子便会露出欢喜的神色,得意洋洋。如果没人夸奖,他便落寞地叹口气,意兴阑珊地蹲下来。但过不了多久,他又象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演讲,即使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也会滔滔不绝地讲很长段时间。我远远地看着,觉得他可能真的颠了。
爷爷家和邻居之间的那堵马头墙,石灰的墙皮有些斑驳,但还比较白净,我心想:这里该不会也被老张颠子写上字吧?果不其然,这天老张颠子又端着墨汁找地方题字,东瞧西望,看上了这堵墙。奇怪的是他没有拿毛笔,直接用手指在墙上写。那时我在学校里也学写毛笔字,但从来没见过直接用手写字的。我心想老张已经彻底颠了,没有笔怎么写?只见老张指蘸墨汁,以指尖代笔,手掌上下翻飞,龙飞凤舞般地写下一篇诗文,虽然没有用毛笔,但却写得有模有样,不比用毛笔写的差,我不禁大为叹服。老张颠子看我感兴趣,不由得得意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书法么?”我摇摇头。“这是指书,指书你知道吗?”我还是摇头,赞叹道:“用指头也可以写字啊,真厉害!”这可能是自从他在墙上写字以来听到的真正的夸赞。老张颠子眼里闪着光,兴致勃勃地和我讲解怎么运用手指写字,什么悬针垂露,什么永字八法,我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忍扫他的兴,只好认真地听着。他越讲越兴奋,嘴角都磨出了白色的泡沫还不肯停歇,讲到后来,他恢复到以往的演讲状态,慷慨激昂地对着空气发号施令。我摇了摇头走开。唉!颠子终归还是颠子。
直至二十多年后,我才再次在朋友家里看到指书作品,那是一幅装裱得很精美的书法卷轴,他略显卖弄地对我说:“这是手指写的书法,指书没见过吧?是某书法家的作品,你看怎么样!”也许他以为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指书这一回事。我看了一眼,不屑地说:“不怎么样,还不如一个颠子写的。”他瞪大了眼睛,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张着嘴巴吃惊的样子。
这天父亲难得在家,母亲烧了几个我们爱吃的菜,正在吃着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师傅家开饭了哈,菜真不错。”我闻声看去,只见老张颠子笼着双手躬着背靠在门边,笑咪咪地望向饭桌,我发现他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伤痕。父亲也看见了他,随口说道:“是啊,你吃了吗?”老张颠子轻轻咳了一声,讪笑着想跨进门来,犹豫了一下又没走进。我往口里扒着饭,分明看见老张颠子咽了一口口水。他发现了我,高声地问我:“我上次教你的指书,你在学了吗?”看来我被他认出了。我撇撇嘴说:“太脏了,我没写。”老张颠子露出惋惜的神色走了进来。“师傅,你我和你说啊,你儿子很聪明,知道我写的字叫指书,你要好好培养。”父亲打个哈哈。老张颠子伸出手指给我示范,我才发现原来他手上还拿了个碗,刚才手笼着藏起来看不出。
我明白他其实是来要饭吃的,可能是觉得不能白吃吧,他又要给我讲解永字的写法。父亲说:“你没吃饭吧,我打点给你,好回去了。”老张颠子惊喜地说:“好好,借我一碗,改天还你。”这样的要饭桥段经常发生,老张颠子每次要饭时,都先和村民拉拉家常,最后提出借点吃的,也许村民们看他有些文化,要饭的口才又好,通常会给他一些。盛了饭,他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发现他还有点瘸,这应该是最近才瘸的。父亲说:“这老张颠子,疯疯癫癫的还喜欢和人辩道理,前几天和几个小辣腿(游手好闲的流氓的本地叫法)起了口角,被打了。”父亲继续吃饭,我却陷入了思考,这个老张颠子,有口才,会写字,懂文化,条理清晰,要个饭还这么讲究,怎么会是个颠子呢?
我从小学上到了中学,老张颠子也在镇上颠了一年又一年,状态时好时坏,我也认为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颠子了。虽然我经常看见他,但除了他来我家要饭外,我并不大关注他到底天天在念叨些什么。那天我没上学,有一位老者坐在我爷爷家门口唠家常,老张颠子又在街角自顾着说话,一位邻居看着颠子说:“这个老张颠子,最近好像身体越来越差了,也没几岁,却像个老头。”老者说:“其实他不怎么颠了,只是他装傻而已。”我奇怪地问:“怎么会?”老者看了我一眼,抽了口旱烟,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
自从恢复高考后,农村人有了做城里人的出头机会,学校里读书能干的学生,都想着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虽然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很残酷:全国没有几所大学,招生人数又少,考大学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凤毛麟角。有的学生一年考不出,再考一年,考不出还考,曾经还出现过考了五六年还在考的学生,称之为老童生,考疯掉的也大有人在。不仅是农村的学生在考,城里的学生也以考上大学为目标,因为考上大学,就可以包分配得到一个比普通招工好得多的工作。所以,考上大学是每个学生的终极梦想,好不容出了个大学生,就好比古时考上了状元,除了光宗耀祖,学生本人也鱼跃龙门从此走上锦绣大道。
现代人可能无法理解和想象那个时代农村人和所谓的城里人之间的差距,这个差距不仅仅是生活环境工作环境的差距,更加是社会等级的差距。如果你是一个农民的子弟,那么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几个可怜的工分,一年到头换不来几十元钱是你一生的宿命和常态,不管多努力多辛苦,农民就是蚁群里的工蚁,只能苟活着默默地付出和死去。可悲的是,如果没有一个机会或通道,横在农村人和城里人之间的鸿沟犹如天堑,几乎不可逾越。这种宿命子子女女代代相传,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爱因斯坦在1922年冬天讲学往的返途中,有两次经过上海,亲眼看到了处于苦难中的中国,对生活在底层的中国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在旅行日记中感慨道:“在外表上,中国人受人注意的是他们的勤劳,是他们对生活方式和儿童福利的要求的低微。他们要比印度人更乐观,但也更天真,他们似乎鲁钝得不理解他们命运的可怕而不去抗争。”这些话拿来形容改革开放前的国人也不为过。
而老张颠子,不,那时他还没有颠,而且还有名字,大名叫做张富荣,一个寄托着父辈希望的名字。张富荣就是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其中一个,他不但有一个好脑子,还勤奋、努力,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经常被学校选中参加一些庆祝活动的表演……他的学习成绩拨尖,不管是普通考试还是模拟测试,都名列年级前矛。老师们认为他肯定能考上大学。一时间,他成为同学们的倾慕对象,不知有多少女生向他暗送秋波。那个时候,在学校里谈恋爱是可耻并丢人的,也会影响学习成绩,张富荣明白这点,所以他不为众多的女生所动,依旧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奔着心中的目标而去。
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虽然张富荣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但有一位美丽的女孩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孩斯文而好学,除了和他讨论学习外,不会像其她女孩那般俗气。女孩的成绩也很好,虽然不能和张富荣相比,但她同样努力和勤奋。那天晨读,女孩身披朝阳的剪影让张富荣的心沦陷了,张富荣对那个女孩说:“我喜欢你,你能接受我并和我一起进步吗?”女孩的眼里充满柔情和欣喜。从此之后,两个人在学习上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互相追赶,如同蓝天上比翼双飞的燕子,为了共同的美好愿景,衔春泥而筑明天。
时间如白驹过隙,高考日渐临近,张富荣踌躇满志势在必得。但那天,女孩却在他面前哭了:虽然她也付出了相当的努力,但她的成绩始终不能进入好成绩的第一梯队,照她的平常水平,上大学可能是镜花水月。张富荣的心碎了,他不忍心她受委屈,他见不得她流泪,他告诉女孩:“不要害怕,有我呢,我会帮助你。”女孩流着泪对他说:“我太笨了,这门课我始终学不好,我的总成绩被拖下了,肯定考不上。我不想拖累你,把我忘了吧。你要努力考上大学,成为我心中的骄傲。”女孩哭着要跑开。
张富荣拉住她,坚定地对她说:“我不会让你考不上的,相信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女孩哭得更加凶:“不,我不可能考上,你考上了大学,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要保重。”张富荣盯住女孩的面庞,坚定地说:“听我的,好吗?只是你不要和任何人说。”女孩疑惑:“什么?什么别和人说?” 张富荣咽了一口口水:“考试的时候,我把那门课的名字写成你的,你的写成我的,这样你的成绩就能上去了。”女孩睁大了眼睛:“这是作弊……”
“不,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重要的是,这样你就能考上了。”张富荣很坚定:“听我的,别担心。只要你考上了,我没关系,明年复读了再考,我还能考上。你等我!”泪水模糊了女孩的双眼,她抱住他:“你……我怎么能这样?”“没事,我坚持,只要你等我。”空气几近凝结,过了好长时间,女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好,好的,哪怕海枯石烂,我也等你!”
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监考有多少严格,可能是天知道吧,反正那年放榜,女孩子考上了,张富荣却落了榜。女孩子家欢天喜地,鞭炮声响彻了整个天空,男女老少都来祝贺,人群络绎不绝地涌进女孩的家里。女孩哭了,大家说,这是幸福的泪水。张富荣远远地看着,他笑了,他心里默默地说:“你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
老师和其他同学都惊讶张富荣的落榜,他们为张富荣感到惋惜:“一定是没发挥好考砸了。”张富荣自己也这样讲:“是的,没发挥好,但我要复读,明年从头再来!”张富荣的眼神是坚定的,他相信,明年他一定能考上,他会昂首挺胸地跑到心爱的女孩面前告诉她:“我来了,我也考上了!”
张富荣忍受着思念的煎熬,没有跑去女孩家见她,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在巴结什么,虽然之前他经常去女孩家一起学习。考前那段时间,女孩的家人非常欢迎和尊重张富荣,因为他是尖子生,可以辅导女孩学习。但现在境况不同了,女孩才是天之骄子,张富荣是落第秀才,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女孩的家人可能也没想到张富荣会落榜,但是世事难预料,谁知道呢?
张富荣知道,女孩的心和他的心是相连的,每每想起她,他就觉得温暖。上大学之前,女孩偷偷地和他见过面,他俩也没注意到他们的见面为什么是偷偷的,但是他们心照不宣。女孩的感激和爱意让张富荣觉得就算失去了天和地也值得,他再次对女孩说:“你等我,我会乘着七彩祥云来找你。”女孩说:“我等你,我相信你,我永远等你!”
女孩去上大学了,张富荣也开始了复读生涯,偶有通信,也是互相鼓励和问候。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见面,也许,此时的他们,真的生活在两个世界。又一年放榜,张富荣以两分之差落榜,按卷面成绩,张富荣的分数是够的,但他是历届生,录取成绩要比应届生高出好多分。张富荣感到一种莫明的恐惧,他感到了害怕,他隐隐觉得,破坏了规则的他,可能受到上天的惩罚。假期时,女孩的温言安慰和鼓励,让他感觉安心不少,他暗暗发誓:来年一定要考上!
所谓欲则不达,又是一个学年,又是一次落榜,张富荣已经不敢去见女孩。此时的女孩已经是大三的学生,浑身散发出智慧的光芒,形象气质俱佳。张富荣自惭形秽,但他心里还记着女孩说过的话,他也提醒自己,没有他的帮助,女孩不会先于他上大学,他觉得女孩会等他也应该等他,但无形的恐惧还是携住了他的心。女孩和他见了面,他压抑住胸中的爱意,轻声地说:“你更美了。”女孩的脸上显出一抹红晕,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忧虑:“你瘦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的高考,张富荣金榜提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张富荣哭了,哭得那么痛快和投入,家人劝他说:“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别哭。”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哭成这样,大家都觉得他是喜极而泣,可谁又能够了解他这几年所面临的压力?谁又能了解他害怕失去的诚惶诚恐?哭够之后,张富荣开始笑了,笑得响彻云霄,笑得震天动地,甚至比祝贺的鞭炮声还响。“我来了,我找你来了!”张富荣高呼着,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心爱的女孩,他要把这个消息告知于全世界!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女孩家跑去,路途不算近,但他一刻不停地往她家跑,他不想再等,也不想她等,他要和她一起开心一起笑一起哭。近了,到了,无数次偷偷在角落里张望的那个院子大门,无数次想像着那熟悉的女孩闺房,我来了,我来了!尽管气喘吁吁,尽管大汗淋漓,但他一刻都不想停,一刻都不想等!冲进院门,女孩的父母看见了他,惊讶着张嘴想叫他,但他一刻也不停,直奔女孩的房间而去,他真的不想停也不想等。
他嘭地一声推开女孩的房门:“我考上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正拥抱在一起亲吻的男女正忙乱地分开,女孩还是那个女孩,面若桃花却满脸慌乱,男孩很帅但满脸尴尬。张富荣瞪大了眼睛,手上举着的录取通知书飘然落地,他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捂着胸口,嘴张得更大,他瞪着女孩,他指着男孩,他想喊,但喊不出声,他发出嘶哑的嗬嗬声。眼泪从他快要决眦的眼眶中迸流而出。女孩嗫嚅着说:“我同学……”张富荣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啪!他抬手给了女孩一个耳光:“啊!……啊!!!……啊!!!”他终于发出叫声:“啊……啊!!!!”,他死死盯着女孩,女孩被吓得脸色刷白,蜷缩在角落,男孩连忙上前扶住她。
“啊!!!啊!!!!!”张富荣面目狰狞,口里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时间似乎停止,只听见他凄厉的嚎叫声:“啊!!……啊…………啊……………………………………”扑通一声,张富荣直直地仰天倒下,后脑重重地摔在地上,晕死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后脑流了出来,口中也泛出白色的泡沫。女孩的父母已闻声赶了过来,见状连忙又掐又捶,好一会儿,张富荣慢慢地醒了过来,他一眼看到了角落里的女孩和男孩,却如同看见了鬼魅,他大叫一声:“啊………………”跳起身来,向门外直冲而出,村道上的惨叫声由近及远,几只土狗跟着狂吠起来。
村里的人说,张富荣疯了,可能是因为考上大学高兴过头,疯掉了,有点文化的老人说:“前有范进中举,现有富荣上榜,都一样,高兴疯了。”此后,镇上就多了一个颠子,整天站在街角胡言乱语,有时默不作声,有时哭哭笑笑。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他叫啥名,只记得他姓张,于是人们都叫他老张颠子。
听完这个故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他回不了头喽。”老人咕哝着,磕掉烟斗里的烟灰,慢慢腾腾地走掉了。没有生活阅历的我,无法想像老张的这些过往,但这个故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在街角看见他,我都会为他感到惋惜,惋惜的同时,我会想:这是不是上天因为他的作弊行为而给他的惩罚?因为这个原因,我读书期间从来不敢作弊,我怕有什么报应落到头上。
后来几年,我难得在街上看见他,偶尔见到几次,老张颠子总显得很瘦弱,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一付弱不禁风的样子,蹲在街角,以长时间的沉默代替了以往的喋喋不休。有一次回家,我随口和父亲提起老张颠子,说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老张颠子了.“他已经死了。”父亲淡淡地说。
我突然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棉花在堵着,闷得慌。我站起身走到门外,抬头仰望天空,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让自己感觉好一些。天色阴郁,远处那棵只剩下几片树叶的老杨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天凉了,这棵树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我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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