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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海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急忙背着书包赶着上学,一手打着伞,一手拿着手机。
下课后,我本能地戴上耳机听音乐。可谁知下雨淋湿了手机,耳机里突然没有了声音。
我竟一下子愣住了,抬起头不知所措。
我望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不时有雨打落在窗上。
我看着窗子里自己的倒影,眼神空洞,戴着没有声音的耳机,倔强地不肯摘下来,像一个靠着耳机输液的病人。
你有多久没有摘下过耳机?我有多久没有摘下过它了?
我看着窗中的自己仔细回想,好像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几乎在所有我独处的时间里,我都戴着它。
再看看身边的同学,几乎没有人不戴着耳机。地铁、公交、路边、教室、商场……几乎每个地方都是戴着耳机的年轻人。
帽子+墨镜+口罩+耳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隐匿于人群之中,就这样硬生生地将自己从这个世界剥离开去。
而耳机,正在摧毁我们的耳朵。我们曾经流连于蝉鸣蛙声的,同一双耳朵。
如今,音乐、有声书、新闻……甚至一些课程也是以音频的方式来进行教授。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或是为了逃避什么,我们用耳机来武装自己。有时甚至隔着很远,也能听到别人耳机中传来的音乐声。
年轻人过着所谓“高效”的人生,追赶美、占有美、囤积美,然后闲置美......却始终不曾真正领略过美。
真正的美,从来不是来自于强烈的感官刺激,它是幽微的、含蓄而蕴藉、冷淡而微茫。它能洗濯疲惫的灵魂,亦能荡涤污浊的精神。
当我们试图以毒攻毒,以更大的噪音掩盖原来的噪音时,却忽视了耳朵的健康以及自己与真实世界的接触。
曾有朋友跟我说,就算耳机里什么也不放,他也会戴着耳机。这样就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与外界沟通。俨然一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的样子。
听听自然之声吧,听听那“虫声新透绿窗纱”,听听那“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叶圣陶先生说,虫吟是“无上美的境界”。在北京这个没有秋虫的都市,他出现了“秋虫唧唧”的幻听。
别让我们的感官都丧失了感知力。给太后唱戏的伶人戴着纸枷锁,一层薄纸就将一个生命牢牢锁住。我们也同样用耳机将自己困住,生命多么可悲啊!
舒婷这样提醒我们:“我相信我们都通晓一种语言。花铃喑哑的钟声,陨星没写完的诗,日光与水波交换的眼色,以及录音带所无法窃听的——霞光殷红的远方给予你我的暗示。”
余光中先生说,听听那冷雨。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
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
你有多久没有摘下过耳机?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
“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
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
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
你有多久没有摘下过耳机?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
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
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你有多久没有摘下过耳机?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
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这敏锐的感受力,令多少人自惭形秽。自然给我们提供了如此富有层次的音乐,可是还有多少人在享受它?
我们并非要排斥现代文明,只是自然之声永不过时,那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根本。
摘下耳机,去聆听小草的呼吸、花开的声音、星月的私语,还有你和自己说的悄悄话。
“做一个自然之子,本来如此,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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