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人皆有善心，而大多时候善心也可伤人。
不然男人不会中这会心一掌。
若是你看到男人所救之人的模样，绝不会再相信江湖里所谓的道义。
而男人是何等高手？
即使中这深深一掌，他也有余力在下一秒挥刀砍下对面这人的头颅。
月色轻舞。脑花翻飞。刃不见血。
这是何等的刀法？
江湖上只有何顾风有这种功力。
这是何等的宝刀？
只能是人人听而生畏、见之丧胆的破风宝刀。
可惜江湖里再也不会有能操纵破风的高手。
因为当何顾风注意到心口发痛的时候，毒气已经迅速扩散到全身。
是何毒如此凶狠？
当然是十步之内闻之封喉的穿肠碎骨散！
即使是何顾风这样的高手，中了这会心一掌，五个时辰之后也会融血融骨，化为一堆灰烬。
何顾风也知道这一点。他更知道，在距华山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一个人正快马加鞭地赶来。
“驾！驾！”
何顾风知道来人是谁。也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在黎明前赶来。
若是常人，在死前能见心心念念之人一面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将死之人不是别人，而是独来独往行走江湖二十八余年的何顾风。
是一生放荡潇洒的何顾风。
这种人，怎么会容忍自己死得如此难堪？
几乎没有犹豫，长刀飞跃到空中，把月光绞成光花，随即轻轻刺下，从男人的天灵盖一直划到地里。
何顾风死了。破风也死了。
而男人的肌肤却完整地，如生前一般红润。
月光照在男人脸上，男人的脸比月光还白。风轻轻地吹过男人俊俏的脸，吹过男人如墨的长发。
也吹过何顾风旁边的，十岁左右的无头男尸。
而马蹄声还在继续靠近。
“哒！哒！”
天空里第一束光亮照到山顶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危坐的男人面前。
她来了。
她不在乎自己奔波了一夜，不在乎昨夜累死在路上的那几匹万里挑一的宝马。甚至不在乎男人的死与生。
她在乎的只是见他一面。
若是她昨夜在场，也不会阻止他选择以这种方式死去。若是她阻止他以自己的方式潇洒地死去，那便是自私。
而如今，她不在乎能不能跟他厮守一生，也不在乎能不能在他生前和他说两句话。甚至连他的生与死也不在乎。
因为生就是死。死，也同时是生。
她在乎的只是要见他一面。
这便是爱。
2.
二十年前。
江湖人喜欢厮杀，如此下去，天下必然动荡不安。
森林要维持平衡，必然会由体格最强健的动物做百兽之王。江湖要维持秩序，必然挑选名声最高的人当武林盟主。
而谁来当武林盟主？人说了可不算，要用刀剑说话。
刀剑如何说话？
只有斗。
而在天下高手大战一场之后，擂台上只剩下两人。
一个是深谙刀法，身背破风宝刀的何虚岁。另一个是精通剑术，手持斩月宝剑的山经年。
此二人年轻时候同拜入青云子门下，情意深重。而青云子乘鹤游历人间不知去向的十年之后，两人却为江湖局势而必须斗一场。
真是造化弄人。
这两大顶尖高手之间的决斗，定是不同寻常的。
他们约战三山五岳。
两人依次在黄山、庐山、雁荡山、泰山、衡山、嵩山、恒山交手。七战战平。
而这最后一战，便在华山。
两大高手的终极之战，定然受全武林瞩目。
若是平常，侠客之间比试切磋不会伤害性命。可这次，全江湖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二人，利益之争，局势相关。此战断然不简单。
而两人既是同门师兄，便不会太下狠心，赶尽杀绝。以防时势有变，二人便商量好，若一人失手误杀对方，那一人便要承担抚养对方后代的重任。
因此，何顾风便有机会见了那山经年的女儿山满月一眼。
若是一见倾心也罢，只当后面的事没有发生，两人便只管过两人自己的日子。偏偏那件事发生了。
月夜下的童男童女，只用年青的眼神互望了一眼，便互相倾慕。殊不知，等待何顾风的是二十年的颠肺流离。而山满月要面对的是，被父亲锁在家门二十年的痛苦时光。
若是那件事没有发生，一切本应相安无事。可偏偏那件事发生了。
是夜，华山上刀光剑影狂舞流动，月光里绿叶红花尽情飘飞。暗黑吞噬万物。
一个巨大的阴谋破土而出！
正是刀剑相交四百回合之际，突然起了一阵大雾。
这雾，不知所来，不知所往。
这雾，寻不到踪迹，摸不透动机。
但是众人偏偏都倒下了。只剩两大高手耸立着站在山顶。如华山高耸着立在人间。
他们瞬间明白了。可方才历经如此大战，二人即使内力再深厚，也不得操控身体有何动作。他们两人也只能闭目养神，勉强保持意志清醒。
是婆罗门！
婆罗门历来以炼毒而臭名昭著，这事无疑是他们所为。只是没想到他们的药术已到如此令人惊恐的地步。
“山经年，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至于破风宝刀，我自己去取！”
雾里走出来一个人。此人面色苍白，全身黑袍。二人一看便知是婆罗门门主玉面郎。
“玉面郎，你答应过我不伤害我师弟性命！”
“这可由不得你。”
一切都明了了！
为了武林盟主之位，师兄竟要对师弟下毒。
一切都明了了。在贪欲面前，任何人都没有情义可言。
而高手毕竟是高手，既已看穿对方企图，便要有高手应该有的反应速度。
破风不能落入恶人手中！
说时必然要描绘地精细通详，但其实只是披风戴月之间，何虚岁便抱着昏在地上的孩子纵身跃下了华山深渊。一起坠下的，还有那把刀。
那把差点流落到恶人手上的破风宝刀。
玉面郎怎么也没想到何虚岁会毫不犹豫地抱着孩子一起葬身深渊。而何虚岁只是无奈。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玉面郎疯狂了。
接下来便是无尽地杀戮。
山经年却只能看着。他无可奈何。他知道，玉面郎要屠尽山顶所有的人，然后昭告天下，是何虚岁大开杀戒。而他，是断不会承认自己用此等低劣的手段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
这一夜，天地变色。月光泼下来也变成血红。
后来十年，华山顶上寸草不生，飞鸟不过。
而玉面郎和山经年都不知道，在何虚岁跳下山崖的一瞬间，他已经把孩子用树藤裹住，吊在崖边。而破风，也在孩子身边。
两天之后，一个僧人来到悬崖边，带走了奄奄一息的孩子。
3.
僧人带着孩子四处游历，孩子也听僧人的话，向世人隐瞒了自己的名字。
僧人以为孩子忘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可孩子何尝会忘记这些？
就算忘了自己的身世，可又怎么能忘掉当年月光下少女带着稚气又姣好的脸？
事实上孩子什么都没忘。
爱也没忘，恨也没忘。
当年的叔叔一战之后当了武林盟主，而父亲却成了杀人恶魔。这之间的因果显而易见。孩子心里的结论越长大越明了。
终于有一天，孩子要离开僧人。
僧人也明白，他是留不下孩子的。
若要报仇，便去报仇。若要杀人，便去杀人。人生在世，又何谈放不放得下呢？若是痛苦，那么放下便是贪生怕死的说辞。若不痛苦，何须再去江湖讨那些恩恩怨怨？
去吧，孩子。
在何顾风十八岁那年，破风宝刀重出江湖。
而为了扩大名气，得到与山经年一战的机会，何顾风只有去杀人。
谁最难杀，就先杀谁。谁最恨我，就先杀谁。
他知道，私下去报仇，并不能帮父亲雪耻。他要光明正大地打败山经年，来证明父亲的刀法。证明父亲不可能败在他手里。
他杀了十年的人。而武林盟主迟迟不动手。
他进，山经年就退。他出手，山经年就防守。他知道，山经年对自己心里有愧。
山经年在逃避。
而山满月也是当年的幸存者。若是天性愚钝不知真相倒好，可山满月也是聪明伶俐的。
当年少年月光下俊俏的脸，她是记得的。虽然山经年怕她道出真相，把她禁锢在家二十年，但凭她的理解力，也不难猜出当年血案后的阴谋。
何顾风虽杀人无数，但也不耻用小人之计。但如今山经年偏不应战，他也十分无奈。
他想到了她。他想利用她逼山经年出来与自己决一死战。
于是在某个月光砥砺的夜里，在那次阴谋过后的二十年，他们终于再见。
虽然是以他的刀抵在她眼前的这种姿势。
她知道她不是他的对手。因为父亲二十年来只教拳脚，从未教过她剑法。
她却十分冷静。
“你不会杀我的。”
“如果你父亲不接受我的挑战，我会的。”
他冷冷地丢下这一句，然后破空而去。
虽然眉宇之间依稀可以认出，但她如今竟这般好看！
他计划要带她去华山等她父亲的。但是现在他不敢了，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她也知道他的心思。他虽杀人如麻，可并不想害她。
山经年终于决定动手了。
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那么在他放不下的这段时间里，痛苦会永远存在。所以现在，他要去解决这件事。若是他一开始便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他应该早就把这件事办妥了。
“月儿，我始终还是对不起何家父子的。但是你不该承担这些我犯下的过失。我现在就去婆罗门取那玉面郎的人头来见何顾风，希望他可以既往不咎。要杀要剐便随他去。
若我十日未归，你便书信转告何顾风，我命已绝，让他不必再纠结于此。
以防斩月剑落入玉面郎手中，我已将它藏在书房里的落日秋霜图后。勿忘。”
山经年留下信便走了。
4.
过了五日，江湖上又一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当年杀人恶魔何虚岁的儿子要和山经年再次决战华山之巅！
山满月依稀觉得这件事不对。
这是玉面郎又一个阴谋！
山满月知道，父亲已经遇害了。他们想嫁祸何顾风。
山满月快马赶去何顾风的所在地，但是没想到何顾风听此消息早已离开前往华山。
山满月又快马回到家中，发现家里已被洗劫一空。所有的亲人和下人都消失了。
细思极恐！
山满月趁着夜色赶往华山。
手里持着那把斩月宝剑。
夜色正艳。月亮把黑幕捅了个窟窿，群山的影子化成魑魅魍魉。
而山满月不顾这一切，她脑子里只有何顾风。
“驾！驾！”
驾！
5.
何顾风的肉身就坐在那具无头男孩的尸体旁边。
若是我，也会尽力救下心爱的人全家最后一个活口。山满月心想。
若是我，我会争取个全尸，就像活着那样坐在地上。山满月心想。
若是我，也知道他会奔波一夜前来看我一眼，无关死生。山满月心想。
若是我，也不在乎这一生有没有叫过她一句“月儿”。山满月心想。
可是我不能是他了。因为他死之前还活着，而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死了。山满月心想。
月光早已消逝，剩下黎阳高挂。
斩月出鞘，同样轻轻落下，把山满月的思绪劈成雪花。
“现在好了，我也是你了。”
雪花过处却还是历历晴川，这恐怕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吧。
消除痛苦的方式不一定是照亮黑暗。其实，所有的光明死掉之后，人间也是没有痛苦的。
光明让人存活，黑暗同样让人存活。
山上的鹤从哪里飞过来，叼走地上两具完整的尸体。
大雪冰封地面。从此世上再无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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