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的整理水平依旧没有进步,孩子的餐具、尿不湿、衣服......足足打了四五大包,而我和先生的用品极少,也就是换洗内衣裤、袜子以及简单的护肤用品。
没办法,寒潮来袭,我不得不为孩子多准备点衣物,而且我们要去的是乡下,那里空气新鲜,但气温比城市低了好几度。
这次出门只外宿一天,目的只有一个,看我的爷爷。爷爷病重了。
孩子很兴奋,在车后座上蹿下跳,还背起了诗歌——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水——啊,公车!”迅速又被窗外的公交车吸引了。
他一岁半,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我极力忍耐住晕车的呕吐冲动,时不时回应着他。他的世界还很单纯,不像我们,行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上,心里千头万绪。
出发的前一两天,表哥与我在网络上聊天,回忆起我们四个表兄妹在爷爷家的童年时光。他像写小作文一般一段一段地写,然后一段一段地发过来,两兄妹共通的悲伤,只有手机看得见。
今天,除了远在西藏工作的最小的表弟,表哥、大表弟和我,都将赶回去看望爷爷。这种默契的相约,容易引起人的乡情,却也徒然增添了一种伤感。
我十月份见过爷爷,那时虽满头白发,精神头却很好,才个把月的样子,竟已消瘦成这样了。
“我好多了。”爷爷见到我时,第一句话就这样安慰我。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浮起,那是对谎言的掩饰,还是对我的到来的欢喜,我无从知晓。
他半躺在躺椅上,身下垫了好些棉被、毯子,脑后还垫了好几个抱枕。八十岁的人,肺结核、肺部衰竭、肾衰竭、心脏衰竭,诸多病症同发,并且只能吃一点流食,有时一口气上不来,死神便站在了眼前。
还有陈年旧伤的折磨。
我大约两岁时,爷爷得了膀胱癌,为防止癌细胞扩散,医生将他的膀胱切除,腰部打一个洞,引出一截肠子,然后在洞口打个结。洞外,用一根导管接上一个装尿液的袋子,从此,爷爷便用这种方式排尿。
为固定这些器具,医生还要用特制的绳索类的工具将爷爷的腰腹绑住。人老了,肌肉松弛,长年累月的捆绑,腰腹肌肉被挤压得变了形, 看到过的亲人哽咽着说,触目惊心。
除此以外,多年前因车祸而在腿内安放的钢板,如今也在折磨着他。
但即便如此,爷爷从不在儿孙面前诉苦,大姑说:“如果不是这次爸爸生病,我照顾他,我永远不知道爸爸几十年来经受着什么......”她顿了一顿,说,“人间地狱。”
除了自家亲戚,常有客人到访。黄昏时分,一位老年男性从隔壁四爷爷家喝完酒出来,搬了把椅子往爷爷面前一坐,开始进行颇有道理的“安慰”。
“你年纪也这么大了,生病很正常。”
“人啊,就是要认命,该走的时候就得走。”
诸如此类。
如若不是看在他是前辈的份上,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要撵他走的。
爷爷生病,与他不好的生活习惯大有关系。他爱抽烟,顿顿饭离不开酒,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熬夜。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常常是我和奶奶去睡了,他还在堂屋的黑暗中看电视。
其实很多时候他并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在椅子上盹着。电视机发出的白光,幽幽地通向他坐的那把椅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之感。
为何一定要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躺着睡觉多舒服?我小时很是疑惑。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膀胱癌带给他的,岂止痛苦那么简单,还有各种生活上的不便与尴尬。
可是,今天十点刚过,爷爷就说我去睡吧。与他往日的习惯大不相同。
大姑告诉我们,爸爸这几天睡得很早,一开始我觉得奇怪,后来想明白了,他担心我整日整夜照顾他,休息不好,干脆让自己进房,好让我早点休息。实际上,前几日爷爷还说,躺在床上,一眼望不到头。
在大姑二姑的搀扶下,爷爷拄着拐杖站起身,缓慢地迈着步子。如果不是他起身,我差点忘了,爷爷也是一个高大的人,而病中的委顿,却让我以为他只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人,病人。
大姑和二姑替他擦洗全身,清理尿袋。过程之久,之繁琐,让人于心不忍。这位老去的病中的人,一定为女儿们的照顾感到欣慰,但其中夹杂着多少无奈甚至羞惭,没有人知道。
终于,爷爷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大姑替他掖好被子,轻声说,“爸爸,那你早点休息,好好休养,我明天过来。”
此时,一房间的人,全部静默在爷爷床前,好像在与一位将死的人告别。明天一早,我、表哥、表弟,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工作、生活,我们都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爷爷,或者说,能不能再见到爷爷。
四四方方的房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把每个人挤压得喘不过气。大家开始垂泪。
爷爷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们都走吧,还要工作。”
大家仿佛不甘心似的,与爷爷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又默然了。许久,大姑说:“那走啦,爸爸你早点休息。”
爷爷眼皮闭了闭,表示知道了。忽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话:“郡儿......是最舍不得我的。”郡儿就是我。那一刻,我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
今晚,是父亲照顾爷爷。拖一把沙发,垫一床厚棉被,睡在爷爷卧房门口。父亲是知识分子,常年从事教育工作,并不擅长照顾别人,我忽而又心疼起了父亲,希望爷爷一夜无痛苦,希望父亲一夜睡得好一些。
房门开着,小夜灯微弱的光像承载着某种使命似的,稳稳地蔓延至门口,仿佛连接起了什么东西。
现在,我的父亲在照顾他的父亲,那是属于他们的时刻,也许,那也是属于他们的一种温暖。但这种温暖,究竟是凄清的,黑色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与先生、孩子即将离开。临行前,我握住了爷爷的手,于我,是在预先做告别,于他,可能也是一种预演。
孩子先前不愿叫“公公”,走之前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竟甜甜地、清晰地喊了几声“公公——”那一刻,我看到皱纹在爷爷脸上漾开了。
车轮滚滚向前,车窗外,空气潮湿,顶天而生的青草在公路边接受检阅,翠绿的山朝身后奔去,摇曳的树朝身后奔去,红屋顶蓝屋顶的房子,也统统朝身后奔去了。
世间万物都有它的秩序。
孩子照旧在后座玩耍,叽里呱啦讲着话,某一天的情景忽然撞进我的脑海。
那天,我在爷爷家的餐桌前吃饭,爷爷坐在旁边陪我,说起了很多从前的故事,闲聊了一会儿,他问道:“郡儿,爸爸妈妈分开,你心里很不好过吧......”
那时我已三十岁,时间帮我淡化了很多东西,痛苦早已不那么尖锐,我一边夹菜一边答道:“还好,都过去了。”
可是,爷爷接着说:“爷爷每次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疼......”
人终其一生都在赶路,年轻人朝着更光明的未来奔跑,而爷爷、父辈,却渴望时光流淌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今后,我将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是立冬,小雨淋淋漓漓,一直下过了午夜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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