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12)江小嫚
二当家于海山和宗兆雄是邻居也是小学同学,他比宗兆雄小两岁,但学历比宗兆雄高二年,是高小毕业。他聪明机智,关心时局,缺点是办事犹豫,左顾右盼,过分谨慎,缺乏魄力。他是那种跟随强人办事心才踏实的人,也就是说对于某个事情他能想出好几个解决的办法,但究竟哪一个最好他说不准,得由大哥来决断。
宗兆雄知人善任,只让他负责提建议、打探消息、送信取钱,打人捆人的事从不让他沾边。
自宗兆雄被枪毙后,除了找人替老大报仇从外他们那个松散的小团伙暂时停止了活动。
满洲国倒台,警政官员有的事先逃往关内,少数留守人员也不管事,一些偏远地区共产党没有及时接收,一时间形成权力真空。
于海山认定这是个机会,由他牵头组织人夜间抢了几个富户。东北民主政府建立后他们便蛰伏起来,静观时局发展。
长春解放后,于海山见国民党大势已去,他动了参加人民解放军的念头。但他知道,参加解放军后,新政权一定会对每个人的历史都进行调查。一连数日,他绞尽脑汁想怎样才能把自已那几年参与绑票、抢劫、吃喝嫖赌等不光彩的历史洗干净?
一天,他忽然想到有两次送肉票回家时他写的搞笑信。对呀,我们为什么不是抗日的队伍呢?我们就是抗联别动队嘛,我们不但是闹革命,宗大哥和我还都是共产党。
于海山在长春警察厅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了几个被枪毙的地下共产党员的名字。他虽然不是专业搞宣传的,却和戈培尔一样有编假话的天赋。为了躲过当土匪这一劫,他准备冒险拼搏一次,于是他开动脑筋,为宗兆雄和自己编造革命史。
任何历史事件,学者经过周密细致的考证都能给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结论,对于宗兆雄当然也不例外。
一晃到了冬天,这天,董志刚上班虎子上学,家里就江小嫚一个人。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于海山来了,她热情相迎,又点烟又倒水,问寒问暖。
于海山说:“嫂子先别忙活,坐下来说会话。我早就想来了,一直也没机会,今天正好有事经过这就过来看看你。怎么?和所长过得还好吧?”
江小嫚有些委屈地说:“海山,你知道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大哥,可现在他的周年忌日我都不敢烧纸,唉,人言可畏呀!虎儿太少,我又不能出去挣钱,不找人怎么办?没办法嘛!”
于海山往窗外瞅了瞅说:“嫂子,董所长不能马上回来吧?”
江小嫚误会了于海山的意思,说:“不能倒是不能,不过……”
于海山说:“我跟你说个重要的事,你照我说的去做,记住,不管谁问都是这一套话。今后不但没人敢议论你,你给我大哥烧纸都无妨。”
“真的?”
“当然,这里有好多事你不懂,你仔细听我说。”
经过反复推敲,于海山认为他编出来的这套说辞无懈可击。只是这个故事中江小嫚是关键性的人物,她能配合好吗?谁知江小嫚也为自己的那一段经历犯愁,今经二当家的一指点顿时脑洞大开。
和董志刚结婚后江小嫚逐渐明白了共产党的章程。工人、农民、城镇贫民是依靠发展对象,官吏、资本家、地主老财、土匪恶霸是打击对象。凡是参加工作的都得填张简历表,还要和组织交代以往的经历。她心里时不时地会泛起不安,娘家虽说是中农,可是做过反动军官的小老婆,又给土匪大当家当过情妇,怎么说这历史都不清白。给徐胖子当小老婆的事镇上好像没人知道,可组织要是问起来却不能不说。跟土匪大当家的事更是无人不晓,所以去镇上工作的事她迟迟不敢搭拢。
于海山讲的故事江小嫚一字不落的记住了。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做傻事,但在洗清历史给自己立牌坊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聪明。故事的主要情节一旦捋顺了;想要表达的意思弄明白了,添枝加叶的事不用教,一点就透。
一天晚上,江小嫚和董志刚说:“有个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董志刚诧异地问:“什么事说得这么郑重?”
江小嫚说:“宗兆雄,宗老大的事情你听说过吧?”
董志刚装大度地说:“小嫚,对于你以前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也不会在意。”
江小嫚坚决地说:“不,你应该知道,不然的话,我和你过得也不踏实,你听我说。”
以下是江小嫚讲她和宗兆雄的故事。
我和宗兆雄是远房亲戚,小时候我俩就认识,我们本来可以成为夫妻。可是,我十八岁那年,和母亲去镇上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伪满国军徐文炳团长,他硬是把我和我母亲抢到了他的临时驻地,同时他手下的副官王玺又开车去屯子把我爹也给拉来了。
一开始我爹也说我和宗兆雄订亲的事了,可徐胖子拿出了好多钱摆在我父母面前,他说我要是不同意的话他就让我成“望门方”,意思就是找人打死宗兆雄。在徐团长的恐吓和金钱的诱惑下我爹妈竟同意把我嫁给比我大二十七岁的徐胖子,并按照徐团长的意思跟宗兆雄说我变心了。
徐胖子和我没举行任何仪式,他把我锁在一个楼房里,我又哭又闹不从他,他便不给我饭吃,直到我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他才得手。后来他怕我逃跑雇了一个五十来岁身强力壮的寡妇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我有什么办法?只能认命。
讲到这江小嫚哭了,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宗兆雄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贪图享受,在他父母的催促下,一年之后他也成家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了真相,于是他恨得不行,那时,他便想加入山里的抗联部队。可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来他自己组织了十几个人成立了抗联别动队。
他们具体怎么个分工我不知道,反正是弄到了枪,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除掉围剿抗联的汉奸团长徐文炳和副官王玺,救我逃出火坑。这当然不容易,得打探徐团长行动日期和路线,得买马,得弄枪,这些都需要钱。不得已,他们只好和几个富户借了点钱。因此有人便说他们是土匪,其实那时候报上管抗联就叫土匪。
他们经过周密安排,在国兵进山的路上成功地伏击了徐胖子。听说伏击地点选择的非常好,路的一面是陡峭悬崖,悬崖后面是缓坡。宗兆雄趴在山上等来了骑马的徐胖子,一枪,一枪就要了徐胖子的命。
徐胖子手下的官兵慌忙抓刺客,可两层楼高的峭壁谁也上不去,等到绕路上山时别动队的人早已跑没影了。打死徐团长半年后,他们又设计除掉了汉奸王玺。
打这以后,抗联别动队的名声大了起来,不但日伪加强搜捕,也引起了共产党的关注,终于有一天地下党组织找到了宗兆雄。介绍兆雄入党的人是谁兆雄说保密不能告诉我,不过,他和二当家说话时提到过一句,好像是叫老方同志。
所以说宗老大也是共产党,和你们是一伙的。他还要发展我,他说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将来得天下也是为穷人办事,到时候人人都有差事,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平等,再也没有权贵老爷欺压咱们。谁料想,没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他就死了。
说到这江小嫚又哭了,她真的思念宗老大。
董志刚有些奇怪地问:“这些话你怎么早不讲呢?”
江小嫚说:“兆雄家里不让说,我也不想说,人家父母还在,媳妇虽说在他被通缉一年后改嫁了,可兆雄还有个儿子在奶奶家。时局不确定怎么说?跟谁说?按着伪满的法律宗兆雄是杀人犯,是土匪;按照国民党的章程共产党也是土匪,现在共产党胜了,那宗兆雄就是好样的了,就是英雄,就是烈士。虽然长江以南还没解放但我想共产党是胜定了,所以我才敢告诉你他也是共产党。”
江小嫚的一席话让董志刚大为震动:“小嫚,真没看出来呀,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江小嫚说:“你经常往家拿报纸,我在报上看的呗,再说了我也是半个共产党员嘛。”
董志刚大喜:“啊,事情原来是这样?”接着又佩服地说:“你是初小毕业,学问比我大,我一天书也没念过,这两笔刷子是在队伍上跟文化教员学的。你不出来工作真是可惜了。”
江小嫚说:“咱先不说工作,你说宗兆雄算不算是土匪?”
董志刚说:“管富户借钱是迫不得已,打死伪团长,除掉汉奸副官足以证明他们是革命队伍。宗兆雄不但不是土匪应该是革命烈士啊。是啊,谁是匪?日伪说抗联是匪,蒋介石说共产党是匪,发动内战他不说是内战说是剿匪。你等我让长春省公安局的人查一下你说的这三个人,要是很你讲的一样就能证明宗兆雄是共产党,最起码也应该算是革命战士。”
江小嫚说:“你尽快查,查清楚了我也好出去工作。不然别人总指点我这土匪的地下夫人我受不了。”
对于媳妇的吩咐董志刚不敢怠慢,第二天便给上级写了一个报告,要求核实徐文炳团长王玺副官死亡经过以及宗兆雄的犯罪事实。
几天后,长春市局给他寄来一份公函。
新城居派出所:根据能查到的文件将你所提出的问题抄录如下:
一、 1939年(康德六年)5月8日上午10时,吉林省警备军九旅310团团长徐文炳在团山遭匪徒袭击身亡。凶手逃匿。
二、1939年9月29日,退役军人王玺遭匪徒绑架,绳索勒颈部窒息死亡。查明凶手为新京(长春)市郊农民宗兆雄。
三、宗兆雄,男,1913年2月2日生人,居住地:长春市南关区下家屯。1939年9月29日绑架杀害警备军九旅310团退役军官王玺。后纠集歹徒绑票、拦路抢劫多起。1945年2月7日在新城居被巡警抓捕归案。审讯过程没有招供杀人动机。3月10日处决。
看来小嫚讲的是真的,宗兆雄虽然是因为“夺妻之恨”杀死徐团长和王副官,但这两个人是汉奸,杀汉奸当然具有正义性,绑票、拦路抢劫的对象肯定是富人,从地主资本家身上筹集点经费也不能算错。至于党员一事得上级党组织认可,先打个祥细报告,看上级党组织怎么定性。
镇党委将董志刚的报告转给了县党委,县党组织找到了于海山,于海山说出了两个地下党员的名字,并祥细讲述了入党经过,什么地点,什么时候,怎么念的入党誓词,这些话在他脑子里转悠了几百遍,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关于筹措资金,他又说了两个被绑票人的姓名。组织调查的结果是:一,入党介绍人牺牲了,被捕前将名单等重要文件烧毁(抓捕警察证实)。二,被绑票人证实,绑票过程中没有遭到虐待,确实留了借条。
最后结论:可以认定这是一支革命队伍,宗兆雄和于海山是共产党员,宗兆雄以革命烈士写进地方志。
一九四九年年初,于海山参加了解放军;长头发剪成齐耳短发的江小嫚成了镇政府机关干部,烈士遗孀、所长妻子的她再也不怕别人的议论了。
牌坊立起来固然不易,拆掉尤难。
下一集:寻画(14)喜结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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