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无数种,如按人生结局来划分,只有最简单的两种。一种是不得好死的,一种是得到善终的。
我们总是祈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好人长命,英雄圆满。但很多时候,得到善终的未必是人才,也未必是好人;不得好死的未必是庸夫,也未必是坏人。
伍子胥和范蠡都是正面角色,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可叹,雄杰伍子胥死得悲惨,贤士范少伯生得洒脱。历史长河中灿若繁星的贤能人才,无外乎这两种经典结局。
对于我等舞台下的观众来说,壮烈的悲剧和大团圆的喜剧都是一种美感。然而,当我们置身于舞台上时,那句不知出自何时的俗语,才是众人的最终共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从来就不是我的座右铭。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挺贪生怕死的。喜欢活着、讨厌死亡是人之常情。既然没有谁能否认这点,那直面弱点也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我们讨厌死亡,所以总觉得伍子胥的人生永远存在悔恨。我们喜欢活着,所以总觉得范蠡的人生才是最高境界。为什么那些成功学、伪成功学在当今大行其道?为什么那些励志书、伪励志书遍地开花?因为我们恐惧子胥之死,害怕失败;因为我们羡慕范蠡之生, 渴望成功!一切实用读物最终不过是在解释同一个问题——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我们还缺什么?看看伍子胥和范蠡,也许会清楚些。
一个好的出身,标志着已经成功了一半。会投资不如会投胎,这句吐槽道出了不知多少草根的无奈。
假如当年姜太公在七十大寿那天孤独地在茅屋永远地睡着了,人们根本不会记住这个失败者的名字。放在今天也就是被社会良心们用微博塑造成社会不公现象的牺牲品。太公熬过来了,成为不朽的大圣贤。当他达到高峰时才发现,年轻的周公早已站在了上面。
奋斗的起点不等于最后能达到的终点。但低起点的人会耗费更多的时间、精力、汗水甚至血泪。而高起点的人可以省略这些周折,直接向更高的目标冲锋。
抛开结局来看,寒门子弟范蠡根本没法跟名门世家子弟伍子胥拼爹拼爷爷。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走,范蠡还是会到外地求发展,从小官逐级升到大夫。因为楚国强大而僵化的世族分治传统,直到战国末年都没有改变过。而伍子胥只需凭借家世,就可以直指楚国令尹之位。投胎影响投资,此之谓也。
谁知造化弄人,伍子胥被害得家破人亡奔逃在外,反而比范蠡的处境更凶险。两位大才的起点被这个意外变化给拉平衡了。谁都要从头开始。
三无人士自己拼事业,首先需要的是立足之地。不光要找到第一个可以立足的平台,还要选准终生效力的那个对象。而且这个平台够不够硬锵,发展空间多大也是问题。
伍子胥开始跑宋国和郑国,不是看好他们,而是因为要跟楚太子建共进退。他最初追求的目标是借助外力打回楚国,扶持原先的合法继承人太子建即位。可惜很不巧,他们没有遇到一位像秦穆公那样热心的大国君主,只能另想办法。郑国对他们不错,但急功近利的太子建为了讨好晋国出卖恩人,反而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伍子胥劝谏不住,只好带着太子建之子白公胜到吴国。
按照当时的情况,吴国是他最合适的平台。吴楚结仇多年,跟晋国有联盟关系,同时也多次打败楚国,又都是南方诸侯。这个平台虽然还不算强大,但方兴未艾,人缘不错。否则伍子胥也不能成大事。
相比有血海深仇的伍子胥,范蠡是无牵无挂的孤身闯荡。哦,据说他是和文种一起离楚入越的。这跟当年管仲、鲍叔牙、召忽好友三人组共同创业非常相似。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去做诸侯公子的家教,而是直接做国君的大夫。
范蠡跟老家没有仇,所以他没必要找一个跟楚国敌对的国家。齐国有田氏,晋国有六卿,且与楚是传统死敌。西部秦国太偏远,其余中原诸侯又弱小。算来算去,最好的选择是越国。越国当时不强,但与楚国是反吴同盟,有一定的发展空间。伍子胥和范蠡都选对了自己的平台,故而能发挥出最大效能。
进入了合适的平台后,最需要做嘛?职场成功学普遍认为,抓住机会表现能力,获得领导赏识及重用最关键。此外,按照古人的观点,良禽择木而栖,选择英明领导也是放在第一位的工作。在这点上,伍范二人都做到了。
伍子胥一到吴氏集团,就碰上了管理层内斗。总经理公子光想把董事长吴王僚赶下台。伍子胥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楚国外来客。要是这回站错队的话,政治生命就呜呼了。他权衡之后,帮助才能、气度、魄力更出色的公子光夺权。范蠡的选择就简明多了。就是跟着合法继承人越王勾践混。
综合来看,吴王阖闾与越王勾践是最适合他们的领导者。伍子胥要的是富有进攻精神的强势领导。吴王阖闾做梦都想占领楚国市场,与伍子胥目标完全一致。两人合作能达到共同利益最大化。范蠡兵法走的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路子,需要的是能屈能伸而坚忍不拔的领导者。而越王勾践正是这种类型。假如两人对调岗位的话,未必能跟领导养成最大默契。
光跟领导亲近还不够,得处理好与同事之间的人际关系。在这点上,范蠡做得更好。
范蠡为人处事颇有道家和光同尘之风。哥们文种跟他关系铁,老师计然对他寄予厚望。越国上下都喜欢风度翩翩谦和有礼的范大夫。范蠡离开越国改名换姓,照样是走到哪里都受当地人欢迎。
伍子胥前半生和后半生的表现差异很大。在吴王阖闾时期,他跟团队的同事们关系都不错。孙武是他举荐的,伯嚭是他举荐的。他对孙武是优秀军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对老乡伯嚭则是同病相怜。曾有人提醒他,伯嚭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但伍子胥不管这些,反而唱了一首歌。大意是我和伯嚭有着同样的悲催经历,我理解他内心的痛苦。
然而到了吴王夫差时期,伍子胥渐渐变成孤家寡人。伯嚭从难友转变为他的敌人。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夫差,也嫌这老倔头碍手碍脚。偏偏伍子胥刚烈锋锐,有什么说什么,毫无半点掩饰。他就像夏天的太阳,光明正大却刺眼灼人。人们不喜欢他这样的性格,久而久之,也淡忘了他公而忘私、唯才是举的胸怀。范蠡越老越顺风顺水,伍子胥越老越举步维艰,归根结底都源于为人处事的差异。
伍子胥和范蠡两位大贤所创造的成就,可能大部分人都无法超越。不过,职场成功学总是把伍子胥处理成反面教材。范蠡则是评价最高的正面教材之一。
伍子胥从巅峰之上摔得粉身碎骨。他的精神被世人公认为崇高,但他的悲剧被世人公认为可以避免。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心智更复杂的人类!依照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观,最终结局的完败可以抹杀任何曾经的辉煌。反观范蠡不仅事业有成,而且从名利场上全身而退。这好比玩游戏得满分通关,无疑是最理想的玩家境界。
不过照我看,就算伍子胥能像管仲那样自然死亡,恐怕推崇范蠡的人还是十之八九。因为,我们追求的所谓成功,实质上是幸福感的别称。
《管子·侈靡》有言:“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
追求物质享受是我们生活工作的原始动力。
《商君书·算地》说:“民之生,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此民之情也。”
我们不光追求物质享受,还要满足快乐与尊重等精神需求。纵观这两位大贤的整个人生,伍子胥的幸福感少得可怜,而范蠡几乎把人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占了个遍。惟其如此,子胥之死更令人畏惧,范蠡之生更令世人向往。
伍子胥的一生充满了孤独的苦。他的亲人含恨而死。庞大的家业与世代忠烈的名誉,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他还没处伸冤,特别是不能告御状。元凶主犯不单是佞臣费无忌,还有昏聩而歹毒的楚平王。拿着父亲做人质请君入瓮。不去,父亲死;去了,父亲也活不成,还得把自个搭上。不存在两难的选择,原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求死容易,忍辱负重雪耻则很难。所以,他希望兄长伍尚一块保存自己,将来消灭敌人为父报仇。可哥哥坚持要陪父亲一块殉难,把困难的事情留给他一个人。
就这样,他失去了家。尽管他后来在吴国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楚国功勋世族的荣耀不复存在。这点很重要吗?对于当时的贵族来说,家族声望比生命还重要。太子建死后,他对楚国再无归属感,只有满腹怨念。他想起父兄之死,常掩泪叹息。仇恨如同噩梦般如影随形,让他内心倍受煎熬。他还必需克制自己不能冲动,劝阻急于求成的吴王阖闾。郢都鞭尸释放了他压抑多年的委屈,却也彻底断绝了自己回到故乡的路。
伍子胥最快乐的日子,一是在家变之前,二是在与孙武共事之时。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良马不同槽。偏偏伍子胥和孙武默契得如左右手。在春秋很难找到另一例兵家名将二人组,在战国貌似也只有孙膑田忌这对搭档可以相媲美。楚国来的军事天才与齐国来的军事天才,一同在姑苏郊外耕读隐居,一同训练水路精锐,一同制定对付楚国的战略,一同指挥三军与楚军决战,一同享受天下名将的荣誉。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与英雄共创大业更振奋人心呢?我常想,他们席地而坐讨论兵法时,该是怎样的眉飞色舞呀!他们既是心灵相通的知己,又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假如一直这么下去,也许伍子胥的后半生就大不相同了。可惜,孙武和范蠡一样主动退隐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没了交心的朋友,只能独撑吴国大局。
他深谋远虑洞察幽微,看透了越国君臣的不轨图谋。可他说的话太逆耳,吴王夫差根本听不进去。他越是焦急,说话就越没遮拦,夫差也就越听不进去。令人惋惜的恶性循环。但他总是抱着一线希望扭转局面,不放过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
伍子胥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齐国大夫鲍牧,显然以他的智慧,已经算到了自己的结局。他说他儿子和吴国一块归西不值得,难道他以死相谏就值得吗?既然内心深处已经绝望了,干嘛还要选择悲剧之路?家人已经安顿好了,孤独如他者,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舍不得相国的权位?不,不是这样。孔夫子说:危邦不居,乱邦不去。哪怕让我当国君,都不会干这折本买卖。孔子可以周游列国再回鲁,他有很多选择余地。但伍子胥不同,至少在他心里已经抱定了以身殉国的决心。
当复完仇之后,伍子胥才忽然发现楚国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失去了根,再也回不去了。游荡在外的人,需要一个新的归属。吴国就是他的归属,除了吴国,他还能到哪去?
1976年6月27日,以色列突击队要炸掉一架阿拉伯国家航空公司的康维尔-990客机。曾经是军人的机长说:要么你们放弃炸机企图,要么我与飞机同归于尽……伍子胥的心态,大概也差不多吧!他不想再逃避了。
相比之下,范蠡真的生活得太美好了。他没有血海深仇,心里没那么多阴暗的杂质。他的老师计然是个乐天知命的奇人,把道家旷达的精神也传给了他。
《文子·微明》:“圣人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弱能强,随时动静,因资而功立,睹物往而知其反,事一而察其变,化即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之无所困。”
这便是范蠡的为人准则。
范蠡开头没赶上好时候,辅佐越王勾践没几年,就遭遇了夫椒战败。越氏集团发展空间不错,但差点被强悍的吴氏集团给并购掉。那些追名逐利之徒见到富贵无望,早就找空当开溜了。范蠡坚守这个濒临破产的集团,没有跳槽。他要等越氏集团实现最高发展目标后才离开。
一遇到危险就闪人,那是胆小鬼的明哲保身。力挽狂澜功成名就后再退隐,这才叫淡泊名利。
全身而退还不是范蠡最让人羡慕的地方。据说他离开越国时,带走了当世第一美人西施。千百年来,越地民间演绎了不少关于范蠡西施的美好传说(例如称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中心思想是无双国士与绝代佳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也有一说,西施在吴国灭亡后,也被当成红颜祸水沉到江里。这个不那么美好的版本,人们往往自动忽略,只说那个更让观众喜爱的大团圆故事。
中国古代四大美女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罪。杨贵妃最惨,被当成替罪羊吊死在马嵬坡。貂蝉被当做间谍辗转于几个男人中,最后一任老公吕布被曹操杀死后,她也不知所终。王昭君为了汉匈和平,踏上了和亲的不归路,还算过得去。唯有同样做过间谍的西施,终于跟完人范蠡走到了一起。爱江山,更爱美人。英雄美人夫唱妇随的日子,对于男性主导的社会来说真是棒极了。
司马迁赞叹道:“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范少伯在越国从政二十余年,创造了一个空前的战争奇迹——吞并一个曾经称霸的大国。他从海路到了齐国,用老师传授的计然七策搞二次创业。
范蠡上将军之名谁不知?为了避免偶像光环给自己惹麻烦,范蠡改名叫鸱夷子皮。名字看着很文艺,其实就是酒囊皮子的意思。全家人在海边耕田经商,“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连以善经商着称的齐人都惊叹不已。
很快,齐国官府发来聘任书,请范蠡做相。在对照了相关资料后我发现,所谓鸱夷子皮为齐相,实为给权相田成子当副手。晏子据说得了很多贤人,但田常用一个鸱夷子皮就完败晏子举贤的传说。
《说苑·指武》:“田成子常与宰我争,宰我夜伏卒,将以攻田成子,令于卒中曰:‘不见旌节毋起。’鸱夷子皮闻之,告田成子。田成子因为旌节以起宰我之卒以攻之,遂残之也。”
宰我一说是孔子大骂“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一说只是刚好重名。无论怎样,范蠡第二次从政又击败了对手。那个年代信息传递手段简陋,但时间久了人们就会察觉鸱夷子皮的真实身份。范蠡认为久受尊名不祥,再次主动辞职。还把挣来的数十万财产分给了朋友乡党,拿了重要的宝贝搬家到了陶地。
陶地四通八达,是往来商旅的中转站。范蠡在这落脚,改号陶朱公。全家人耕田畜牧、周流商货,不久又迅速致富,被天下人尊为商圣陶朱公。他最后也老死在这,走得很安详。能淡泊名利反而得到终身富贵,传奇不愧为传奇。
人生在世,追求事业成功、家庭美满,无非是要幸福快乐。这个人之常情,让我们永远被社会驱动着。
我们畏惧伍子胥的悲剧结局,总想要范蠡的快意人生。几乎所有的职场励志书都是这么教的。这很不容易,既要修炼自身的才能德行,又要具备足以成事的环境。内因外因缺一不可。
时下的职场成功学基本上只关注自我完善,围绕着内因展开。而我们的祖先用治国之学克服外因束缚(如太公、管仲平治之道),用修身之学解决内因局限(如儒墨的育才之法)。所以,他们的视野更开阔,意志更坚定,留给我们的经验教训也更丰富。
比起最黑暗的乱世,我们应当庆幸自己所处的大环境不算最糟。不论是失败教训,还是成功经验,先贤的励志故事永远都是我们的榜样。不怨天,不由人,积累本领,把握时机,避免伍子胥的缺点,学习范蠡的正能量,好好走自己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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