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林黛玉作为绛珠仙草,要是不哭,能活上个千百年。”
宝玉对黛玉叹道:“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读到一句评价林黛玉的话,说其“聪明颖悟,心察而切”,意指其一早参透“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意味。可明白归明白,依然且怨且恸,死得也很缱绻。或许她临死时焚着的稿——纹上火圈,蜷起身来——仍然像人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我倒觉得她从来有所执迷。又想:兴许悟与不悟本就是一体两面,一如谈论执念,实际是另一种执念。
王熙凤生日礼上宝玉偷跑去祭金钏儿,黛玉借《男祭》这出戏敲点他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她早悟出情真意切才是紧要,不必囿于形式。然宝玉每对她真情实意说些什么,她往往腮耳通红地嗔怪、打断对方的更进一步。是自尊?或是她觉得“此时有必要’自尊’”?就二人愈发稠密来看,是后者。黛玉是个颇有自己一套价值体系的女孩子,秉信真情、不拘旧礼,但偶尔——就那么偶尔,能读出她纵不算为世俗左右,也多少受其影响。横在黛玉和宝玉之间的,从来不是什么薛宝钗,而是有着高屋建瓴之便的礼教,是半含在他人嘴里的博弈,甚至是她自己性情与这点根深蒂固的礼数的冲突。受裹挟而不觉。一场雨兜头而下,伞客略湿了鞋,晚间摸黑起夜,恰踩到鞋子,觉脚下登时生冰,一阵惘然。躺在被窝里,参出怎样温暖的道理,一手抓牢的尽是甜香绵软,同时,天色依旧昏沉,甚至鞋子也不曾捂暖。
悟是可知而内的意识与理论,不悟是潜而常在的是非间无境。
林黛玉聪明。思绪追猎,其多半貌似是在为前者所恼,某某景,触了某某心事,一时堕下泪来,这样的情节数不胜数。怜罢红消香断、明媚鲜妍竟无多时,复又是明年花开,惟见人去梁空巢也倾。读她的《葬花辞》,原说所悲叹者,是世上竟无一种可以温存明丽的永恒。其希冀的是种静止唯一的状态,是对眼之所及的强烈眷恋,引之为人生极致,对该状态的逝去则怀着很是郁郁的心情,而逝去又是必然。执著,梦潜,由是,滞在方寸间,父母离世、宝玉将娶,前后左右都是大彻大悟、大悲大恸,却永跳不出闭环,选择,或哪怕注视人生的其他可能性。白花萤火一片片烁着像灯笼,戏词诗文一串串流下来像雨。双手合十虔拜,眼神却不是海浪而是死水。所谓洞悉了什么,其实是另一个层面的毫不了解,悟与不悟,究其不是反义词,而是形式不同的彼此。
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
喜。恶。嶷。絜。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比不得宝姑娘,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之人罢了。”“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终于明白,作者所写一切情节,都是为那没能自己写完的最终幕作谶。火舌向上莺啼,一张张镶上金色光圈,侵蚀黑字。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整个执念的、纠缠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到头来入无境的,恒然视端容寂,悟与不悟间揽镜自照的,爱恨殇别之类之类,淬出好看颜色,后也化作一缕烟魂。
叹道:林黛玉这样的角色,注定不能要求她活得够久。她的生命在这番纠葛间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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