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暑假经常在舅舅家度过。舅舅家有大我五岁的表姐,非常疼爱我。表姐的手特别灵巧,她掐草辫子比别人都快,草辫子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收,然后加工草帽。表姐挣的钱除一部分给舅妈外,大部分都留下来给我买好吃的。
表姐村里有两个小卖部,一个规模较大,离表姐家稍远,东西也比较贵。离表姐家较近的小卖部,所有的东西都在门口那个半米高的柜子里摆着,柜子上面定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布,我掂着脚,就看到里面放着花花绿绿各种吃的用的东西。大家都喊店主“三弦”,三弦说话慢悠悠文绉绉的,不像一般的村民大声大气。他伸手给我拿东西,我看到他的手又细又白,不像老年人的手。
三弦的老婆经年累月地坐在门口,肚子圆鼓鼓的,像扣了一个面盆。我从来没听她讲过话。他住的是村里分的两间砖包皮的瓦房,站在门口向里望,黑洞洞的,仿佛看不到底。
三弦闲暇之余,就爱拉二胡。他家门前是村里的麦场。这是一大片平整的空地。夏天,就数这个地方最凉快。在自家屋里热得睡不着,大家就拿着铺席来这里乘凉。我和表姐也赶来凑热闹。月亮像一盏明灯,高悬头顶。三弦调好音,清清嗓,边拉边唱。他的牙齿所剩不多,白日里我去买东西,看着他拿了半块馍,每一口都在嘴里嚼了老半天。唱得时候,吐字不太清,大家就大笑。他老婆嗓子像被石头堵住了,半天哼出一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语无伦次的话,大家更是大笑。三弦也不在意,依旧边拉边唱。夜渐渐退去暑热,人们在三弦和他老婆的伴奏下渐渐入睡。
有一天半夜,突然听到凄厉地一声大喊:“贼!”我在睡意朦胧中被表姐叫醒,表姐手里紧紧抓着她那两尺多的草辫子,仿佛有人要夺走似的。待清醒过来,才知道是三弦的东西被偷了。三弦的柜子就在门口,他和老婆就睡在柜子旁边的铺席上。他老婆听到汽水瓶碰撞的声音,睁眼一看,有人正在偷东西,就叫了起来。
有好心人拿着手电筒照着,三弦哆哆嗦嗦地数柜子里丢失的东西。三弦的老婆慢腾腾地端着煤油灯,走到三弦身边,比划了两下,三弦的脸立马变了。众人跟着三弦涌到了屋内,向里走十来步,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我吓得后退了几步。三弦扶着棺材沿,身子使劲向里面倾,拿出一个厚厚的枕头。枕头上面已被刀划烂,里面的零钱叮叮当当滚落到地上,一毛两毛的纸票袒露在棉絮做的枕套上。
三弦说大概有七百多块,都被偷走了。三弦说起这个数,在场的人都震惊了。
天渐渐亮了,我和表姐跟着舅妈在棉花地里逮虫子。舅妈和邻地的一个妇女说:“三弦竟然有七百多块,一个民办教师一个月才五块钱,真没想到这老头恁有钱!”
那妇女说:“你看,当个五保户多好,别看没儿没女,房子大队给的,平时村里还给钱,你看多享福!”
舅妈说:“这没儿没女还是好事了?村里一年才给几个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女人看了一下我和表姐,神神秘秘地说:“他那老婆,年轻时候可是个狐狸精,戏唱得好着呢!要不是别人给她下药,坏了嗓子,他老婆能看上他?我看八成那钱都是他老婆带来的。”
舅妈问:“他老婆嫁给他的时候多大年龄?”
“三十大点,我们都去看,漂亮着呢!就是天天躺在床上,干不了活,听说下药下坏了,连孩子也生不出来。”
我和表姐还是经常去三弦家买东西,我仔细看坐在椅子里顶着圆鼓鼓肚皮的三弦老婆,丝毫看不出她漂亮的样子。就是眉毛和村里人不一样,细细的,像个睡着的括号。三弦做好饭,端给她,她吃过饭,把碗放在地上,三弦吃力地弯下腰,从地上拿起碗到井沿边洗。
三弦在丢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拉二胡。睡在麦场上,看着满天星星,表姐飞快地掐着草辫子,人们聊着庄稼,家长里短,我觉得无聊极了。
第二年,三弦在房子后面的半亩地里种了西瓜,西瓜地里栽着指甲花。指甲花盛开的时候,地里一片红艳艳。我和表姐去买东西,三弦笑眯眯地说:“冯妞来了,想包指甲了去地里采。”我和表姐采了一大兜,晚上睡觉前,把指甲花揉成一大团,然后撒一点盐,用茶豆叶子和麻绳包在指甲上。第二天早上,指甲鲜红鲜红的。三弦老婆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是黑红黑红的,应该包了很多次。有一天晚上,我和表姐去买火柴。三弦正坐在小凳子上,他老婆的脚在他腿上放着,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正给他老婆包脚趾甲。我和表姐走出门后大笑不止。
三弦的西瓜瓤红瓜甜,谁要西瓜,就去地里自己摘。他也不称,大的五毛,小的三毛。孩子们总是嘴馋。父母对这份不必要的开支甚是心疼。西瓜又不是油盐酱醋,非吃不可。三弦的西瓜,总是不停地丢。屋后的河沟边,扔了很多啃了一半的瓜皮。三弦气得脸色苍白,嘴里嗫嚅半天,骂人的话却说不出口。
三弦的老婆坐在屋后的榆树下,俯瞰整个瓜地。正午的太阳特别地毒,几个调皮孩子溜到了瓜地。三弦老婆嗓子里发着怪声,孩子们视若无睹。他老婆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抱着西瓜向河沟跑,就奋力从椅子上站起来,踮着脚想去追。刚走两步,西瓜的藤蔓牢牢地拴住了她。她整个人摔倒在地,磕破了头,血流了一地。
三弦老婆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三弦从屋里扒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放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里。又拿出一个小铁盒,郑重地给他老婆描眉涂粉。然后在几个人的帮助下,给他老婆
穿上了一件漂亮的缎子上衣。我舅妈摸过那些衣服,说:“那衣料,水滑滑,冰凉凉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
三弦没有请唢呐,他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坐在棺材边,拉了一曲又一曲。人们睡在麦场上,都不说话,只有三弦的二胡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徘徊在空气里。我不敢再到麦场睡了,晚上和表姐睡在屋里,依然清晰地听到三弦的二胡声,一会儿像万马齐喑,一会儿又像群鸟争鸣。
按照我们当地风俗,死了的人三天之后必须出殡。三弦好像忘了,他仿佛要把他所有的曲子都演奏给他老婆听。村干部出面,说再不下葬,这大热的天,人就要臭了,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也不会饶过你的。好说歹说,三弦的老婆在第四天出殡。安葬完他老婆,三弦瘦得完全脱了相,眼珠外突,嘴唇一层白泡。
三弦依然卖东西,西瓜是不种了。那年夏天,阴雨连绵,三弦的房子漏雨。天放晴的时候,他站在桌子上想把漏雨处的瓦片换一下。手一碰,檩条断裂,掉了下来,砸在他头上。
埋葬他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去了。我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张宝栓。只因为当年县剧团演出时,他的二胡演奏让在场的县长为之动容,大赞不已。说:“人家的二胡都是两根弦,你的二胡简直是三根弦,技高一筹啊!”
三弦这个名字便随了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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