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刚爬出来,空气中依旧透露着冷冽。
不过毕竟比凌晨要暖和许多。
今早五点半,起床的时候还是黑洞洞一片,已经能呼出来哈气了。
连晨光熹微都没有。胡同那头是刚刚被锁上的家门。门前锁头一上,就有耳朵灵敏的狗爬起来跟着清脆的锁声吠两句,再引着大公鸡鸣两次,拉了一段长音儿之后——
我摸着黑骑上了二八大高杠自行车,脚一蹬,就骑出去二里地。冷风倒还没有怎么吹起来,只是冷。我对着一只手哈了哈气,又紧接着将整个手都缩进袖子里,那么凑合着,接着骑着骑着,就来到了大天亮。
还是初冬的冷。浇在身上,透进骨头。
不过身体活动开了,又一直蹬着自行车,所幸缓了很多。临街的一排排门面还没开门,借着月光看,都挤在一起。似乎也有人影,大约是哪个早餐鸡蛋灌饼摊主已经开始准备做生意了。
只是再骑着,侧面的边路上屹立着的便是梦里的大青龙寺。
只有一座佛菩萨,没有屋檐和四柱,菩萨头撑着寺庙的顶,盘腿端坐在地面,慈眉善目,睥睨众生。
屋顶周围探出头来的是几个罗汉,有一个罗汉已经扑到了我的面前,它明明没有动,可是却面对着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我认识他们,也认识这座庙,它在我的梦里,也在他的画里。
他学的专业是物理,却对建筑设计情有独钟,有很多手绘的建筑物。
这是他画的其中一张。我很笃定。
罗汉的身影整个都投过来,将我包围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没有回答,它们化出千手,又化出千眼。尽管这样,就是没有千丈佛光,只有一缕青烟,见了我便化为乌有。
回过头去,那罗汉和菩萨们还在原地,而我,已经继续骑着离开了。
原来颈项后,已半入禅门。
他在前面十字路口边的一个浴池歇脚。其实是个温泉。我总把那里叫成浴池。
里面鱼龙混杂,但有趣的人也不少。
比如吴大爷,比如顾凡高。
据他说,吴大爷搓澡是一把好手。
腰里永远别着一支唢呐,在浴池里也不例外。不过从没听大爷吹过,大爷说曾经拜过高人作师父,拢共吹出的满月酒和头七歌,能够接上一个人的一辈子。好人不能多听,坏人也不爱多理。
而顾凡高则是一起搓澡的兄弟,美术专业,专门指导他画画,也给他画过。我看过那幅肖像,的确入了精髓,让我不得不怀疑也许是因为顾凡高也深爱着他,才使得我们都不想见到彼此,不知是会伤了和气,还是伤了感情。
又是一个立冬的节气,他泡温泉之前洗澡,一定要让吴大爷帮忙搓泥,好像自己洗不干净似的。
我说我给你你搓,他不敢,总是说不用不用,“我都说好了娶你回家,怎么可能反悔。”
我笑笑说,我不嫌弃你长得好看。
他也笑,我明明是靠才华征服你的。
我们就都笑了。
他的毕业论文就快写好了,我也不懂那些。只懂得他给我画的画,画过那些美妙的建筑,也画过多愁善感的我。
我就继续笑,说你画的真好看。
他才想起来问我,“你说,如果没有我,你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呢?”
“我一看你笑,我也想笑,笑着笑着,就开心了。”
离“浴池”不远处有个少年宫,我们最爱吃少年宫前面卖的肉夹馍,上学那时候还叫“白吉馍夹腊汁肉”。我一度怀疑这个名字的来历,但是后来便被它的更通用的名字——“肉夹馍”取代了。
我就更不理解肉夹馍了,这个东西难道不应该叫馍夹肉么?
他说你不懂,这叫宾语前置,是肉夹于馍里。
我竟然被他的魔力逗笑了,“我一个学中文的我不懂?”
他说,“你当然不懂,不然这种问题都想不通么?”
“介词被省略,于馍(中)加肉,在馍里夹着肉!应该是介宾结构后置!傻……”
这一条街是我们的回忆,相信也是很多人的回忆。
以前少年宫门口有很多小摊贩,炸鸡,烤鱿鱼,麻辣烫,奶茶店,租漫画和cd光盘的店。我们午休时会偷摸儿跑出去,第一次逃课,是我和他都不太喜欢的思想政治课,悄悄出去,其实班主任老师都知道。
他们班的班主任管的宽也管的严,于是就只有他被请了家长。
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以后会成为他的女朋友。
现在那些回忆连影子都没了,路口除了浴池,只有一家不大开张的复印店和早就打烊的足疗店。
我拖着他的身体从温泉里出来,比我高出一头的男孩子。
要换灯泡会换灯泡,要哄媳妇会哄媳妇,我要吵一句,都会说出“宾语前置”来的这么一个男孩。
他们都劝我,“他已经走了,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吴爷爷说,“孩子,他很安心,他曾经为此骄傲。”
“走吧,他也不希望你这么难过。所以才把你叫到这个地方来的。”他来这里能缓解他的情绪和病痛,他不难受,我也才能经常看到他的笑。
浴池里的温度很高,暖暖和和的,很容易让人感到舒服,吴大爷用毛巾擦了擦淌出来的汗,顾凡高拍了拍我的后背,掀起门帘,扶着我一起出去。
没了你,还有温泉的水给我温暖。
从浴池里走出来,到学校大门,到马路这头刚建成的大礼堂,走到少年宫。
再也,见不到了,我是个无神论者,还能相信这世界上哪里能再见到他么?
兴许是梦里。
顾凡高跟我说起他们曾经的交流。
“喂,怎么?”
“我的事别告诉小怀。”
“蒋永熙,你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我骗了她。”
“辐射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错。”
劳梦怀从来不敢说起这段往事,她的脑海中有的是美梦,但是突然一惊醒,她也记不得多少年过去了?其实也没几年。
她跟顾凡高商量着如何将此事瞒下去,对他的父母。
“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对他父母,三年了,我真的快瞒不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如果你真的瞒不下去,就说出来吧。”
他能瞑目,我也至此将这段感情终结。
有人吹起了起伏顿挫的旋律,刚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刺耳。
又是初冬的深夜。少年宫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商业中心,楼层不少,还有一个景色不错的观景台,吴大爷第一次来到这里,竟然有些眩晕。
“您就放心大胆地吹,有多大声吹多大声。”
一曲终结,还是腰里别着的那个唢呐。
家门口的庙里多了座更大的佛像,天上终于迎来了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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