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爷坐在蓝天对面,端起茶杯,大喝一口凉茶,他将讲述一个蓝天期待已久的故事。
故事的扉页一旦启开,时光就将追溯到几十年前。
上世纪五十年代,右江市右江区大佛乡有一个名声远扬的美人,姓穆名芃君,可惜成分不好,出身太差,她的父亲是个败落的地主。好在邂逅了参军立功、荣归故里的梅梦杰,“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个理想的去处。回乡后的梅梦杰先做了镇里的官员,后因旧伤发作,回家养伤,全家人领着政府的补贴过日子。穆芃君便从一个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地主家小姐变成了抱柴烧火的村妇。
“你外婆虽然成了农村妇女,但她同其他的农村妇女还是不一样的。”
陈大爷吸了一口烟,他的记忆里永远存着一幅画,那是第一次见穆芃君样子:一袭淡紫色的长裙,高挑的身材,时新的发式,一颦一笑都是那样动人。
穆芃君不知道,在她“回眸一笑百媚生”地邂逅梅梦杰时,看上她的还有陈隽升。
陈隽升终身未娶,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小学语文教师,村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光棍老师”。梅梦杰患病的那些日子,他发挥了很大的照顾这家人的作用。梅梦杰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说,将芃君托付给他,但是穆芃君无比坚定地称呼他为“大侄子”,陈隽升心知肚明,便打定了守候她一生的主意。
这些话,是陈隽升在心里对蓝天说的,他没有必要告诉蓝天,自己是个多么重情的“光棍教师”。
爱情啊,在任何年代任何环境里都发生,走向悲壮的都凄美动人,喜结连理的都羡煞旁人。
“你的外婆生了两个女儿,她可能从来没有同你讲过。”陈大爷继续讲下去。
蓝天点点头,自己提及妈妈,外婆都会马上沉脸,哪里敢问这些。在她的眼里,外婆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从内而外的清高与孤傲,原来这是“小姐脾气”。
“大女儿叫梅霜,小女儿叫梅冰,她们是一对双胞胎。梅霜就是你的妈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同外婆长得很像,都是瓜子脸,尖下巴,双眼皮,头发也好,那是因为你像极了你的妈妈梅霜,而梅霜和梅冰与你的外婆穆芃君简直用了一个模子造脸。”
“在梅霜和梅冰十八岁的时候.....,我都记不起哪一年了,老了”,陈大爷闭上有些浑浊的眼睛,试图将时间准确地锁定。
“想不起就算了”,蓝天安慰道。
“她们十八岁时,女大当婚,有媒婆为大女儿梅霜讲亲。那会家里只剩下三个人,你的外公早在两姐妹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对方是邻乡的人,跟我一个姓,叫陈思骆,是个读书青年,读过高中,在乡里任职。”
“这个陈思骆长得好,相亲的那天,两姐妹都瞧见了,也都看上了他。梅霜性子静一些,梅冰活动好动,爱说话。陈思骆回去便同媒人讲,属意梅冰。”讲到这里时,陈大爷停顿了一下,咳了几声,年纪大了,又喜抽烟,咳嗽经常性发生。
蓝天将茶水端给他,示意他休息一下,但他摆摆手,表示不碍事。
“梅霜气急败坏,一口气跑到同学家不回来。你外婆也气急了,对梅冰讲,陈思骆相亲梅霜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许梅冰有他念。”
“陈思骆姐姐强烈反对这门亲事,后来陈的妈妈也不同意与梅家结亲,原因是梅家姐妹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是地主之女,成分不好。那个年代,一旦沾上成分,很多事情都做不成,所以大家都怕。”
“偏偏这梅冰和陈思骆扣得很紧,恋得很深,不管别人怎么反对,他们都不分开。后来,你外婆对梅冰说,如果不同陈思骆分开,她就上吊。她说这话的时候,梅霜和梅冰已经很久不说话了,梅霜索性住在同学家不回来。你想一想,你外婆一个人带大两个孩子,因为一个陈思骆闹得姐妹情断,家不安宁,她真的是无可奈何,别无他法。”
“后来,一个下雨天,梅冰和陈思骆给了我的侄子一张纸条和几颗糖,告诉他慢慢回家,回家后将纸条给你的外婆。我侄子只有几岁,吃糖吃得忘了这事,晚上他才想起,你外婆看到纸条的时候当场晕了过去。纸条上写的是这样一句: 晚上9:00来大佛水库收尸。”
讲到这里时,陈大爷捂着胸口,好似胸口疼得厉害。
如果梅霜是妈妈,那么她的双胞胎妹妹梅冰就是小姨,因为一个陈思骆,小姨竟走上了这条路,而逼迫她的人竟是外婆和妈妈。蓝天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一想起这事就难受,可以想象你外婆这些年心里有多痛啊”,陈大爷一脸愁容。
“后来我找了村里几个人,抬着你外婆,赶到大佛水库,那天下着大雨,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雨。水库的水涨了一米多高,豆大的雨点打得人心紧得慌,水库周边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我们在水库码头旁找到两双鞋。你外婆醒过来哭着说这是冰儿的鞋子。”
蓝天一脸怔然,说不出话,她的思绪跟随着陈大爷的述说飘到了那个瓢泼大雨的晚上,飘到了童年经常去玩耍的大佛水库旁。那个熟悉的水库此刻变得多么陌生,它吞噬了自己的亲人啊!
她像认识陌生环境一下打量着堂屋里的座椅板凳,墙上挂着泛黄的仕女画,她简直无法想象,看似一汪静水的梅家宅里翻涌着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
陈大爷接着说下去。
“我们找人打捞了整整一周,硬是没有找到这两个人,除了那两双鞋,连一块衣服的布片都没有找到。那一阵一直下着大雨,水库的水高涨得厉害,水质又浑浊,打捞很困难。后来是你外婆说,这两人天收去了,不必再捞。”
“梅冰和陈思洛跳水后,梅霜像变了一个人。早前,一家人因为小陈闹得不可开交时,梅霜就不归家,梅冰去了后,她倒是归家,可是少有讲话。那几年你外婆老了很多,开始抽烟,没事就坐在堂屋门口抽烟,梅霜不讲话,她也不怎么讲话。”
“梅霜在家里又待了十来年,她临近三十岁时招了个娶不到老婆的男子,也就是你爸爸,村里蓝宝成的儿子蓝彬。你的爸爸也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他和你爷爷相依为命很多年,读书的时候得了支气管炎,长期咳嗽,所以很大年纪了都没有娶到老婆。”
在蓝天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腰背微驼、持续咳嗽的高高瘦瘦的男子,他始终以背影的形式存在在于蓝天的记忆中。也难怪,蓝天七岁时他就离开人世了。所以,当陈大爷谈及爸爸蓝彬和妈妈梅霜时,蓝天像在听别人的年岁久远的故事。
“你妈妈嫁给你爸爸后仍然不怎么讲话,也不做事,有时候整天都躺在床上,有时候在水库边上坐一下午。你爸爸拿她没有办法,自己身体也不好,照顾你的事全都压在你外婆肩上。家里那点地靠着左邻右舍帮忙才能产一点养活全家的粮食。你爸爸是1994年生病去世的,他去世后你妈妈也走了。”
“我妈妈也去世了?”蓝天赶紧追问。
“不是。1995年的12月1日早上,天冷得很,你外婆起床后发现堂屋桌子上摆了张纸条,纸条上压着这个木箱子。”陈大爷指着里屋的那个木箱子说道。
“虽然你妈妈很久没有写字了,但你外婆认得,这是梅霜的字迹。梅霜说她去甘肃酒泉寻你的姨奶奶,也就是你外婆的妹妹。你姨奶奶也是个美人,很年轻的时候远嫁甘肃,与家人联系很少。你妈妈是带着衣服走的,留下了三样东西,就是木箱子里的那三样。”
照片、纱巾、钢笔。蓝天已经基本上猜到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是她自己,而背后握着秋千绳的青年女子就是妈妈蓝霜。
陈大爷点点头,证实了这事。
那么纱巾和钢笔呢?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
“纱巾是陈思骆送的。纱巾上的“梅”字也是他找人绣的。陈斯洛本来看上了梅冰,但是这两姐妹长得很像,陈斯洛托人来送定情物时,又恰巧将纱巾送给了梅霜。所以当陈思骆和梅冰后来走到一起时,梅霜认为,陈思骆是移情别恋,而梅冰是夺她所爱。当然,这是你外婆在陈梅二人跳水以及梅霜远走甘肃之后猜测的。这条绣字丝巾在你外婆看来不太吉祥,本想烧掉,但又想到是梅霜留下来的,便一直锁在箱子里。”
蓝天将纱巾捧在手里,仔细端看,悲剧的产生本是人为,人却偏将罪降在物上。除了这个“梅”字,这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丝巾,它困身于木箱二十多年,负载着三代人的伤痛,轻薄如斯,却沉重不堪。
“钢笔是你外公留给梅霜和梅冰的,两姐妹各一支,一模一样。梅冰那支随她消失,而梅霜这支她特意留下来,我想应该是给你的。”陈大爷将钢笔从箱子里拿出来,递给蓝天。
这是几乎已经绝产的英雄366老式钢笔,笔身炭黑色,笔帽是金属银色的不锈钢制成,笔尖与今时的钢笔尖有所不同,尖细短直,整个设计非常简单。
“等等,你看这是什么?”陈大爷指着笔身上的一个印迹。
“好像是个‘霜’字”,蓝天辨认道。
“是一个‘霜’字,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仔细看,笔画清楚。”
“应该是你外公雕刻的,梅霜的钢笔上是‘霜’,那么梅冰的钢笔上一定有‘冰’字”,陈大爷补充道。
截止此时,关于梅家、关于父母的一切旧事都清楚明白,蓝天闭上眼睛,像站在狭长黑暗的时间甬道里,孑然一身,外婆在甬道的出口安静地抽烟,眼前一个个、一件件地飞过梅家旧事里的人人物物。她想抓又抓不住,想靠近外婆,可是刚一抬脚,外婆就变成碎裂的丝巾片飞走了。
她其实还是个孩子,渴望得到父母爱抚的最普通的孩子。可是这份渴望也如同照片、丝巾、钢笔一般被尘封了二十多年。她望着照片,里边那个身着高领鹅黄毛衣的妈妈是那样的陌生啊,现在看来,美丽的脸上竟全是忧伤。爸爸呢?她从来记不起爸爸长什么样样子,停留在脑海里的永远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蓝天自怜起来,任凭你读再多的书,你都是一个孤孩。原来有外婆,从此只有自己。
回江州时,蓝天问陈大爷,是否愿意跟她一起去城市生活,陈大爷摆摆手,说道,老人要住老地方。他用发黄的手指指着后山说,还得守着人呢。
蓝天的鼻子一酸,别过头去,将一汪静水的梅宅以及梅家旧事留在身后,定格成一幅以后常常会去拭擦的画,装订成一本以后常常也会去翻阅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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