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理科生谈不止历史
云何应住?
云何降伏其心?
这个出自《金刚经》,我们都知道是有答案的。白帝将校服搭在暖气片上,长长抻了一个懒腰,“吾心安处是吾乡。降伏其心不如顺应本心,说的像心中关着‘魔’。”
“我知道有人会说‘降伏’只是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真够讨厌。”
“有意思。”周易微微笑着看向她,“你在反驳《金刚经》?”
“反驳?这个词用的好似‘降伏’。你应该‘生清净心’。宋玉,你说呢?”
宋古玉为他们装订好理综卷,扶了下并不存在的镜框,“说真的,我不懂何谓‘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倒能理解一下‘无所住’。不寄托于外物?总之不是心在流浪……这样的句子已经做作地十分恐怖了。”
白帝说:“本来无一物。”
“嗯。”宋古玉点头,“你明白的。”
“绕来绕去都是空话,当然明白。什么时候每个人把自己的事做明白,才是明白。管他惹不惹尘埃。”
“这句话我要记在笔记上。说的好,管他惹不惹尘埃。”周易又倚在座椅靠背上,爽朗地笑。
“我知道你在研究《金刚经》。”白帝指了他的书。
“其实是心经。”他说。
“还是鸠摩罗什的译本。”
“好吧,我的确在看《金刚经》。只是看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有点伤心。”
“其中提到了‘四维’。”白帝说。
“是,在刚开始的地方。”
“据言不可思量。”白帝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几行字给宋古玉看。
他就用昆腔念了出来。
“众生之相,一微尘耳。纵能获福,其福——几何——”
白帝与周易面面相觑。周易说:“我想诵‘公无渡河’。”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四维’不是今天的‘四维’,却莫名觉得可以这样说。”
“一维,二维,三维,四维。更高维度暂且用不到吧?”白帝把想法说了出来,“维数类比是个好东西。”
“让人想起等差等比数列。”宋古玉腹诽。
“就像等比数列。”白帝笑了笑。
“有些东西是没有道理的,”周易道,“就像三武灭佛。三个皇帝谥号或庙号都有‘武’字。”
宋古玉说:“武帝是很好的评价。”
“唐朝以后谥号太长。”
三个人说了很多,有不着边际的,都是过去。
“你说你要考到无锡去,为什么?”周易问她。
“太湖。”
“因为,包孕吴越?”周易微笑。他的脸色却愈加的白。
“太湖是传说中吴王阖闾之女滕玉的坟湖,而且遗有南朝萧梁时期的古寺。”
白帝道:“像我这种写历史小说的人,不该追寻文物古迹而去?”
“吴国西阊门外还随葬着欧冶子所铸的盘郢剑,滕玉墓里有很多陪葬品。”
“你知道有什么……”他似有些畏缩。
“无非是‘金鼎玉杯’、‘银樽珠襦’。”
“就没有人?”
“人?”白帝似有轻蔑, “你是说陪葬的百姓吧?阖闾用白鹤舞将上万人引到墓室,那一天哀鸿遍野。”
周易低下头,“也许还有别的。”
“那是什么人?史料中没提到过。”
“不, ”他猛然抬头,“史书不会写的, 因为殉葬的,是王。”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宋古玉取出背包里的秣陵卷。
周易显得有些惭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博物馆吗?”
感知室的灯光暗下去,宋古玉坐在交互装置上,背对着计算机。秣陵卷像是信物,他开启端口,完成了一次导入。
这是一套陈旧的设备,全息投影终于呈现出博物馆的模样。
橱窗中有一件礼服,没有朝代。它旁边展柜剑架上的剑,既无绿松石,也无蓝琉璃,玻璃展柜下角发黄的纸片上印着冰冷的方块字。
“我认识它,”宋古玉轻声说,“这是一柄庶人剑,非王非诸侯。”
去年梨花节的梨花被封印在了小小的项链里,草书和行书的《世说新语》排列整齐,标价颇高。
白帝曾经说笑,“毕竟魏晋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江左风流在,疏狂竟须庾。
宋古玉调节参数后戴上手套,然后径直拿出了展柜中的古剑。
剑是一双剑中的一柄,没有更多标注,只写了春秋战国,剑。冷兵器爱好者或许能认出来,那是巴国柳叶剑。
“杀人剑。”宋古玉摩挲着剑身,沙沙声,好似风吹叶簌簌。
“可惜,剑在隋唐以后逐渐成为一种装饰品,还不算是很贵重的装饰。”周易说道。
“诚然,”宋古玉一笑,“唐代贵族用槊来彰显身份。但南诏的浪剑依然锋利。”
“风流不在主流。”白帝煞有介事地总结。
周易嗫嚅着,又说:“你知道湛卢剑去了哪里吗?”
“他们说湛卢是眼睛,只栖于明主,阖闾杀万人陪葬的时候,湛卢剑就从吴国消失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风波亭,岳飞死后,湛卢剑失于江湖,不知去处。”
白帝说:“湛卢自己离开吴国的说法,就跟太湖是人工开凿的传说一样不可信。湛卢被盗去了?或者不是?滕玉公主的坟湖果真是太湖?或者不是?”
“好了结束了。”她摊手。
“好了结束了。”
宋古玉无奈地看他二人,“好吧,结束了。”
始终都是那个飞扬跋扈的人
三人再次来到感知室的那天,有个少女从学校的天台一跃而下,自杀未遂。
那天台他们也经常去的。学校有三个天台:体育馆一个、主楼六楼一个、六楼向着后院的,一个。
向着后院的天台早被封锁起来,据说那里死过许多人。透过不堪的玻璃门,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白墙上写着的字——都是一些神经质的自怨自艾的句子。
我披上一袭华美的袍。
以及,命运。
“我们从吸管中喝到的水,可能丈量过消亡的长度。”白帝说。
宋古玉心知其意,“明明喝水之前人还没死。”
“这就是一口水喝死一个人的故事。”她道。
“那个女孩我认识。”
去年六月白帝违规翻窗上体育馆四楼的天台,和一个朋友。底下站了几个女生,其中就有自杀的少女。
她有一次吃雪糕滴到学校一个混混的女友的鞋上。
那女友就混混的话来讲,是极美的。突出的额头,黝黑的皮肤,矮小的身材,活脱一个僵尸姑娘。
雪糕可能沾过口水,于是事情就变成,自杀少女在僵尸姑娘的鞋上吐了一口痰。这是常人所无法容忍的。
代表正义又疼媳妇的混混兴师问罪,堵在校门口,直让少女“道歉”到僵尸姑娘心满意足才罢休。
“你不觉得他像是总裁小说看多了吗?”白帝说道。
“有些小说按照情节名字应该改成《霸道总裁强奸记》和《霸道混混爱上我》。”
周易笑笑,“你这话太尖锐了。”
“本来就是这样,”她摊手,“有人意淫着有钱人的生活,写成书毒害无知少女,却不知里面的内容将法律消磨殆尽。”
“真的,”宋古玉说,“贾母对这类事已做了很好的解释。”
“我们戏剧社什么时候应该演出一本《贾母掰谎记》。”白帝道。
周易也赞同。
那个自杀的女孩后来疯了,四肢被锁在床上。只要还活着,这就不是她第一次受欺负,也不是最后一次受欺负。
学校里闲话总是很多。
“这就疯啦?”
“疯啦!”
“算个什么事呦!”
“还不如摔死的好……”
“别,死在我们学校多晦气!”
“也是……”
僵尸姑娘也受到了她应得的安慰,疯少女的母亲还用手抚着她的头,“孩子,没事的,怪她自己啊……”
混混则被开除了。因为抽烟。
“其实她是我妈朋友的女儿。”宋古玉突然开口道,“是一个很乖的女孩。”
“我们是邻居。”
“过去她也曾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后来父亲跟人跑了,母亲染上了赌瘾。”
学校、僵尸姑娘家,一起赔了十五万。
“所以她才不追究的。”
疯女孩没有很快死去,宋古玉以后又见过她一次,在对面门安反的猫眼里。
她仰视着白帝。
白帝是一个特别的学生。没什么人喜欢她,她可真讨厌,但是她活的好。
她不追星,远离那些愚蠢的尔虞我诈,她文学上似有天赋,永远对什么都嗤之以鼻。
语文大榜第一的那天,她想,这样一二三名我就都拿过了。
没人喜欢她。
“我旷课划船到湖中心去喝酒。”疯女孩听她说这种话听的很新奇,但只好跟他们一起诋毁她。
白帝有一个好朋友,就是她和她那天一起去了天台。
“疯子。”一个女生悻悻地说,“她们会被开除的。我们去跟老师说。”
“这是周易跟我讲的。”白帝道,“可惜了四楼和天台没有监控。”
“老师只是后来提了一句,不许上天台。”
白帝不知道疯女孩最终打没打小报告。“我不会发表看法的。既不会讽刺她,也不会同情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也不觉得她懦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那个条件、也方便,去扯着别人的领子:‘嗨,婊子,你再他妈说一句试试’?”
“小混混是谁举报的?”周易问。
“不是我。”白帝摆手。
“不是我。”宋古玉也说。
“看来还有一个正义使者。”
“愿他永远正义吧。”
她默默爬上天台。那一瞬间十分开阔。
对面是一家很大的歌舞厅,她想起白帝和她的朋友疯疯癫癫地醉人一般呼号——
“下面的朋友你们好吗!”
“天上的朋友你们好吗!”
“阴沟里的朋友你们好吗!”
她始终觉得这话是对她们说的,白帝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
“她是一个很清高的人,我感觉她瞧不起我们。”
“不不不,”白帝后来对周易他们说,“我没有瞧不起任何人,我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她现在稳稳站在天台上了。
从一个角度能看到操场,演操台下拉着一条刺眼的红色横幅,“抵制校园暴力”。
这是今天升旗仪式演讲的主题。
今天是星期一。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她是背过稿子的。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不对,应该语气加重。”可是后来被人抢走了。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抵制校园暴力。”她忽然感到肺腑中一阵舒畅,她喜欢的那个邻居家的男生就像所有的学生一样,站在下面听她演讲。
“这是幻觉。”她告诉自己,“你已经失眠三天了。”
“校园暴力是一种……”是一种什么?
“我们应该……”
“谢谢大家,我的演讲完毕。”她对着歌舞厅鞠了一躬,掌声雷动。
“再来一个!”
“对不起,没有下一个了。”她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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