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用“目瞪口呆”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表情。
“真是个漂亮的大家伙”我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却不敢靠近一步。
在一个6岁孩子的心中，故事里才听过的白鹤第一次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用什么形容词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都显得有些苍白。
2
舅舅是在我们老家的田里捡到那只白鹤的。
趁着县城里的新房在装修，舅舅带着舅妈和刚2岁的弟弟去乡下老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个年代，很多人会偷偷买气枪，为了满足自己的狩猎欲，在天色较晚些时候去乡下寻找“猎物”。
“我捡到它的时候，翅膀上就有伤，肯定是迁徙途中被人打下来的。”舅舅每次谈起这件事，脸色都不太好“血还在往外渗，也不知道它怎么飞到田里的。”
三月初的乡下，还不算温暖，舅舅白天去钓鱼，晚上就睡得很早。偏偏那天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没能入睡。当时舅舅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很大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说来也怪，一向胆小的舅舅灯也没开就摸黑跑出去，打算看看那个不停扑腾的是什么东西。舅舅说，可能这就是缘分，一切因素都刚刚好，命中注定他会遇见它。
从那以后，舅舅便开始照料那只受伤的白鹤。
因为害怕白鹤带着伤不能飞太远，如果逃走会难以存活，于是舅舅用一根软细绳系在它的一只腿上，以便给它处理伤口。一开始，这只受过伤的白鹤非常惊恐，对着舅舅拼命扑打着翅膀，不让舅舅靠近一步。但舅舅愣是忍着翅膀在脸上呼呼猛扇的疼痛，坚持给它上药，包扎，喂食。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白鹤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它也不那么害怕舅舅了，有时甚至在舅舅给它喂食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用喙尖贴贴舅舅的脸。
3
临近暑假的时候，舅舅带着妻儿回县城了，当然，还有那只漂亮的白鹤。
平时舅舅吃过饭，就喜欢去小书房里呆着。他把那里重新改造了一番，当做白鹤的“卧室”。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食盒，在那旁边筑了一个平台，白鹤就在平台上活动和休息。只是原本大大的落地窗户，被舅舅从里到外加了两层防护栏。
舅舅舍不得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舅舅越来越喜欢白鹤，一点儿也没有要送它走的意思。舅妈劝过舅舅几次，说白鹤既然已经好了，就应该把它放归山林，让它去找自己的同伴。但舅舅听不进去，有一次闹得厉害了，舅舅甚至还动手打了舅妈一巴掌。
“你再爱它，也不可能永远把它留在身边，它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总归是要回家的呀……”舅妈不停流着眼泪，小声地啜泣道。
“你不要再说了。”舅舅都没看舅妈一眼，只是平静地掏出了一根香烟。
4
舅舅和舅妈在白鹤到来的第二年夏天离婚了。舅妈带着弟弟回了娘家，临走前也念念不忘白鹤的事，想了又想，还是皱着眉劝舅舅把白鹤放了。这一回舅舅很平静，什么也没说，只是帮着把行李搬到了楼下。
有一天在小书房，我问舅舅为什么舅妈要带着弟弟走。舅舅叹了一口气，说在舅妈和白鹤之间，他无法平衡，而舅妈是替他做了选择。我转过头看着白鹤，它好像听懂了这些话，但只是转了转眼睛。
从那以后，舅舅便经常去小书房里闷着，不停地抽烟，偶尔会跟白鹤说话。
来到县城这一年多的时光里，白鹤一直非常温和，每次舅舅给它喂食的时候都会和它说说话，它也好像很喜欢舅舅，不闪躲也不害怕，似乎是想安静地做一个聆听者。
可是舅妈和弟弟离开以后，白鹤不知怎么的，变得越来越暴躁，时常在小书房里挥动翅膀，到处乱撞。
“你也有灵性呀，是不想看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吗？”舅舅声音有些低沉，“可是把你送走了，她真的就会回来了吗？”
舅舅还是每天都去小书房待一会儿，有时候他会摸摸白鹤的羽毛，跟它说说话，有时候，就只是凝神地和白鹤互相注视着对方。
爱它就是给它自由，其实舅舅比谁都清楚，但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他亲自照料了它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白鹤的模样，习性，看他时的眼神早就变成了舅舅脑海里抹不掉的“纹身”。朝夕相处让他早已把白鹤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要和这样的家人永别，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半年之后，舅舅带着白鹤回到了老家乡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舅舅最后一次摸了摸白鹤的羽毛，然后松开了手。
白鹤歪着头看着舅舅，也许这几年它早已习惯了和舅舅生活在一起，它熟悉了那小小的书房，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它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又也许因为它知道，这是它的选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才分外不舍。
舅舅对它用力地挥舞了几下手臂，“你赶紧飞啊！再不走我就后悔了……”舅舅哽咽着冲白鹤大声吼到。于是它展开翅膀，在舅舅头顶上方盘旋了好几圈，最后悲伤地叫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从老家回来以后，舅舅开始改造小书房，那里渐渐的不再有任何与白鹤有关的物件，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白鹤好像从未来过，从头到尾不过都是我的一场梦。
舅舅还是经常去小书房，一呆就是小半天。
我偷偷倚在房门外，突然发现舅舅好像变得不爱笑了。
5
那天以后，舅舅没再提过那只白鹤。
也许是因为白鹤选择用这种方式逼舅舅放它走，使得舅舅觉得应该去挽回舅妈。又也许是因为舅舅和舅妈都冷静下来，为了即将上小学的弟弟做了更多考虑。总之舅妈最终还是带着弟弟回来了。大家也都保有默契，对往事绝口不提。日子还是照样过，舅舅似乎也渐渐淡忘了白鹤，一家人很是幸福快乐。
但有好几次舅舅去小书房，我还是在门外听到一声声叹息。
舅舅终究忘不了那只白鹤。
或许谁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只偶然捡到的动物，没什么放不下的，但我知道，人对动物最难以言说的爱，都藏在舅舅注视着白鹤时，那闪着光的眼睛里。
“都说动物会报恩，它会回来的吧……”几年后，舅舅升职要搬去市里了，临走之前，还担心万一有一天白鹤飞回来了，会找不到他。
我告诉舅舅，我会替他等着白鹤。舅舅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掏出了一支香烟。
舅舅走后，我便经常在周末去小书房度过一整个下午。然而白鹤始终没有出现。
又过了几年，我考上了市里的中学，也要离开县城了。这次，没有人可以替我们等它了。
我知道动物会报恩。
但舅舅的白鹤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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