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开与到达
幸生的父亲是在小雪那天去世的，那时已经是11月下旬了，大街上的人还是穿着短袖短裤，专家说这是厄尔尼诺反应，会使气候发生异常。姑妈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来到的，她一进门就拼命脱衣服，最后脱得只剩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汗水顺着她的脖子一直往下淌。她一边拿手当扇扇着风，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道，“我们那里昨晚下了第一场雪，谁知来到这里是这种鬼天气啊，哎呀，热死我了。”
姑妈很瘦，瘦得仿佛整张脸都只剩下高高的颧骨了，幸生想，一个这么瘦的人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呢？
自从姑妈出嫁之后的10年里就只来过两次，上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姑妈一回来就哭喊者要分家产，说崔家的财产不能流入外人的手里，年幼的幸生觉得很奇怪，她爸爸和她都姓的崔，那姑妈口中说的外人会是谁呢？也就是那时幸生才知道那个被她唤作姑妈的女人与她爸爸并无血缘关系。幸生爸爸是她奶奶改嫁时带过来的，因为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奶奶又过了生孩子的年纪，为使崔家有男丁继承，奶奶就把爸爸的原来的姓改成了崔，被写进崔家的族谱。幸生爸爸自知崔家有恩于他，便把所有的财产继承都给了姑妈。第二次见面又是因为死亡。母亲死后，父亲就再没工作，天天酗酒，她不知道他们家有什么让姑妈看上的，按照姑妈的性格，她是绝对不会做无利的生意的。
姑妈来到这里之后，风风火火地把葬礼办好后，火速地联系了当地的房产中介，高价把房子给卖出去了。
“幸生，喜不喜欢看雪？姑妈带你回我家看雪好不好。你的表弟可喜欢雪了，一起床就跑到外面雪地上滚了。”姑妈问。
幸生使劲地摇头，“我就爱这里。”
“不行啊，幸生，你不跟姑妈走的话，他们就会把你送进孤儿院的。”
“我不要进孤儿院。”
“那你就跟姑妈一起吧。”
“我们把房子卖了，以后回来怎么办？”
“那边生活得好好的，还回来干什么？”姑妈大声说。
就这样，幸生告别了她生活了13年的家乡，跟着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一路北上。她们要转两趟的火车，再转6个小时的大巴到省站，最后还要坐3个小时的小巴才到达目的地。路途中，由于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幸生始终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当中。偶尔清醒过来，她又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一般来说，悲伤的事情更能让人印象深刻，她想起的事情大多是母亲去世之后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幸生不知道父亲爱母亲是如此之深。父亲不苟言笑，白天都在码头工作，直到深夜才回来，所以吃饭基本都不在家里完成的。从小幸生对父亲的记忆都是从母亲嘴里了解的。但母亲被检查出得了癌症之后，父亲就辞去了工作，整天陪着母亲。幸生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对父亲有了更丰满的记忆。母亲去世后，他就天天酗酒，最后也是死于酒醉归来的途中。当人们在湖里打捞起父亲的尸体的时候，已经浸泡得肿胀了。警察把这归于失足掉湖死亡事件归档了。幸生觉得父亲是自杀的，那个湖距离回家那条大路非常的远，而那条路通晚都有路灯照耀，就算是醉得起不来的人也不会走错道。父亲一死，她就知道这世上只剩她一个人了，而她无论身居何处，都将是客居。
已经是凌晨了，火车上的人不敌困意，摆出尽可能舒服的姿态睡着了，那些购买了无座的乘客也顾不得脏了，直接躺在过道上睡着了。幸生起身去上了一个厕所，回来发现她的座位被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给坐了，正打着呼噜装睡着。她越过躺在过道上的人，挤到车厢交界处，透过车窗看外面，只看到外面漆黑黑的一片。火车由南向北，气温一直在下降，但幸生穿着的还是家乡温度适宜的衣服，虽说火车上有暖气，但还是感到阴阴的寒意。
下一站就是北京了，有一些醒觉的人已经拿好行李候在门前了。一个是一个瘦得像竹篙一样的中年男人，等待的同时拿出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呛得旁边那个坐在行李袋上的女人一阵咳嗽，一直翻他白眼。还有一个背着大背囊的瘦高少年。他站在她的正对面，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她。
“你长得真高。”幸生说。
“再过几年你也会长得很高了。”背包少年说。
幸生点点头。
“你从南方来吗？”
“嗯。”
“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要回姑妈家。”
“那应该是更北的地方了。”
听到那个北字，幸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少年笑了起来，“听到那个北字都忍不住打冷颤了是不是？”
“南方人去到北方大都水土不服，要不是偶遇无奈谁会轻易选择大冬天的背井离乡到那么寒冷的地方啊。”他感叹地说道。
他的这番话直直地戳到幸生的内心深处，她仰起头来看着他，她细细地描绘着他的一眉一眼，想把他用力地刻在自己的心里，有些人一转身就再也不会见了。列车员顶着一个肿泡眼，衣衫不整地过来了，他对着车厢，扯着嗓子，大声地报着站，“北京到了，北京到了，睡觉的马上起来了，马上起来了啊！”
车厢里的人悉悉索索地醒来了，还有一些人依然闭着眼，双手抱在胸前睡着，不知道是没听到报站声还是不是这一站下车的。
“北京站到了，北京站到了，赶紧起来了啊，车马上就停了啊。”列车员扯着嗓门又大喊了一声。
经过两次的大喊，无论是不是这个站的都起来了，场面陷入了一片混乱，那睡在过道上的人没来得及起来，被踩了几下，正骂骂咧咧的，有陪同一起搭车的小孩睡眠不足，哭着闹别扭。
“你也是这一站下吗？”幸生问。
他点点头，看着她，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在幸生的脖子上，“接下来的气温会更冷。”
这时车门开了，他跟着大队伍下车了，紧接着，一股急匆匆地气息扑面而来，把外面的冷气也带了进来，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混在一起，很快就看不到他了。她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而这种感觉将在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陪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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