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文化日日新,又日新,近年连葬礼也增加了新项目,在殡仪馆遗体告别时要“说说”亡者,虽不似贵人的追悼会那样隆重,“说说”也算准悼词吧。遇到丧事,庄上有“专职”老执,一般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两个人合作,他们对规矩礼节把握得滴水不漏,迎来送往,口若悬河,对“说说”却为难了。可能他们只是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场面,面对来宾,为亡者“盖棺论定”,还得说完整,还得文绉绉,还得有风度,就觉着不是他平常鸡零狗碎的说话,非得文化人才能胜任。于是他们就号上了我,葬礼上老执安排的事情,任谁不能推辞,这是乡约。尽管我对“说说”很谨慎,也只得受命。
乡邻们红事情可以有选择的来往,丧事必须都到,送亡者最后一程,平日里有眦睚之怨的,也要去烧张纸,假如为恩怨记仇,不去哭祭,众人会视为不知礼,在庄上真的“无以立”了。主家连续三天的流水席招待,有“吃官(棺)馒头”的古礼,人客多既是主家的场面,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种的福报。孝子给所有到来的乡邻磕头,一来表示感恩,二来替逝去的赎罪,活着的时候有哪些做错的地方,或与谁留下了过节,不能带着怨恨走,孝子双膝跪叩,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每次的“说说”我都十分谨慎,反复斟酌“悼词”,葬礼上说话决不能出现失误,若现场说错了话,毁了人家的荣誉,也丢自己的颜面,不用主家说,自己也心不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是努力表现得有风度有文采,让宾客肃然惊慕,让主家觉着有面子,我从不抱着稿念,觉着那样呆板缺乏个性,粗通文墨都能念,何必非得找我?临场发挥,看上去自然洒脱,实际上总要耗费不少心血,每次都要精心创作。葬礼上的程序都是格式化的,悼词也有固定格式,毫无疑问,那是个正面赞美的文本,追思亡者的人生历程,怀念亡者的音容笑貌,述说亡者的嘉德懿行。盖棺论定绝不能“一分为二”,那样不仅孝子要打人,局外人也不赞成。在说悼词的时候,我会让善良和厚道站在我左右,通过逝者的生命经验,总结出光彩夺目的精华,从因到果,给予亡者以贴身的评价,努力让“悼词”有意蕴,隐喻一些生活的思考,传递孝义文化精神,让生者在怀念亡者的同时,有所领悟,能在潜移默化中自觉调整心路,活得有格调让人尊敬。有时候,包括亡者的子女,也会从我的说说中忽然发现老人留下的比财产更宝贵的东西。
这个“说说”的仪式肃穆而隆重,庄上人感到既时尚又有风化作用,在殡仪馆租个厅弄个“说说”仪式,多花三百二百块钱值得,对我的“说说”文本也很是认可,我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葬礼老执的班子。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复杂的,庄上人质朴厚道重情义,对逝去的总是念叨着好,感激着恩,极容易宽恕曾经的“恶”。有个逝者,生前做了不少错事,伤害的人太多,庄上人对他颇有微词,他死了,有的人还不能释怨,就以异样的目光盯着我,那意思很明白:今天看你怎么“说说”,也有人不怀好意地朝我鬼笑。说实话,我心里也老大的压力,这个人实在是乏善可陈,却又找不到推却的理由。看我皱眉头,老执也思量把他的“说说”免了,可他子女不同意,老执同情地对我说,你就随便给他诌几句算了。我很反感这样的说法,自己做不来,别人做又看着容易,这是不尊重我的劳动……到了殡仪馆,我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说说”套路,恰巧要等他远路的姐姐,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抓紧构思,原则上避毁就誉,尽力发现他的良善处。情急之中我想起了哲人的话,一个好人在一个时候是好的,而在另一个时候却是坏的。这个说法也可以演绎为,一个坏人在一个时候是坏的,而在另一个时候却是好的。他虽说伤害过过许多人,而他也赡养老人,生儿育女,也有常人的情义。这样一路想来,也就“稿”定了。这样的说说,他的子孙自然是满意的,事后却有人嘲笑我,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你咋说都行……并列举事实否定我的说说,对我进行攻击,甚至不再与我交往,没想到一次“志愿者服务”与人有了嫌隙。
生活中有种现象,当你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意味着对另一个人坏;说一个人好,可能也就意味着说另一个不好。葬礼好比摆渡的船,把人送到对岸去,不能把人丢进河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给亡者的悼词,不可能用否定的力量警示后人,过错另有说说的场合,即便亡者身上有瑕疵甚或不光彩的影子,也应给予尊重,既体现宽容厚道的德性,也符合“人死为大”的民间哲学。对他人的不光彩处,“内省”也就罢了,若把仇恨追到灵魂远行的门坎里,未免小家子气了。今天百人送一人,百年之后都成灰,就原谅他的他的骨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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