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有一只公犬,自我有记忆以来它就一直在。它是远近闻名的恶犬,我特别害怕它。
我很小的时候,这只恶犬还是小小的一只,到我小腿肚上边一点儿。
背部大体是黑色,其间有几缕突兀的土黄色,腹部都是黄褐色。
四只短脚支撑着健硕的身体,永远高高翘着那条黑色的炸了毛的大尾巴。毛发很燥,跟它的性格如出一辙。
两只耳朵尖尖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敏捷地竖起来。一对灯泡似的炯炯的大眼睛,到了晚上就发出绿幽幽的光,再露出尖尖的犬齿,仿佛一匹狼。
它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天天在狂吠,来一只猫,它要汪汪叫几声,来个人它也要嗷嗷地唤几声。就是一片飞舞的叶子它也直追着叫。所以它一直都是被铁链子栓着的。
它小时候胖乎乎的,但是一点都不可爱,总露着两颗锋利的牙低吼,偏偏它又离水池近,我去打水喝,它就扭着身子狂叫,吓得我每次都小心翼翼绕过它。
我注定无法和它和平相处,尤其是在它咬了我之后。
那是我小学第一天,天蒙蒙亮。我去大伯家找堂哥堂姐,可能是叫声或是敲门声惊醒了它。它纵起身就朝我扑过来。
它悄然之间就长大了,竟然已高过我膝盖,而且不再胖乎乎了,已经长得很精壮。
跃起来就狠狠咬住我胳膊不放,我当时吓得魂飞胆散,脑子嗡嗡作响,连疼痛都忘了。
隔了一会我才回过神放声大哭起来,它死死拽着我不放,我拼命甩也甩不开它。
就这样僵持到堂哥堂姐闻声赶来,它才松开了嘴。拜它所赐,我的胳膊现在还有一道浅浅的齿痕。
自此以后,我对它更是敬而远之。但也因为这件事,大伯他们觉得它拴在那里不安全,就用更短的链子将它栓在了柿子树下。
从此,我在柿子树下快乐游玩的日子也宣告结束。我对它的仇恨又添加了一笔。
柿子树后面垒着高高的谷堆,是一年又一年的稻草累积起来的,很结实,于是大伯就挖了个洞,铺了软垫衣服,给它搭建了个“茅草屋”。
柿子树对着道路,每每有人经过它都发了狠地叫,一边纵一边叫,铁链子也随着它的扭动而咔咔地晃动,我每次都害怕那铁链拴不住它。
自从它搬去了柿子树下之后,它恶犬的名头就开始“声名远播”。所有路过的邻居都被它龇牙咧嘴地冲着叫嚷过,怎么喝骂都无济于事,它的狂吠声常常回荡在方圆几里,很讨人嫌。
它就这么“纵横四海”了好多年。直到某一天晚上,它的狗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我家上边的邻居来串门儿,那会村子里还没路灯,晚上黑漆漆的,很多东西都看不见,所以就没注意到这条恶犬竟然挣脱了链子到处晃荡。
邻居高高壮壮的,但因为黑夜,一个没站稳,就给恶犬逮到了机会。
它一下子猛扑过去,硬生生连皮带肉撕咬掉了好大一块。邻居摸到了棍子,击了它好几下它才放嘴,疼得嗷嗷直叫。
我们拿着灯赶出来的时候,只见地面一片血迹,邻居的,狗的,都有。邻居被咬得鲜血直流,惨不忍睹。
那天晚上,它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大人们说那天晚上但凡是个女人或是力气小的男人,可能都有生命危险,不可以不教训。
于是它在大伯和邻居的双重“教训”下痛得嗷嗷乱叫,惨烈的叫声弥漫天际,差点丢了半条命。
自此之后,恶犬终于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嚣张了。
它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整日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尾巴也小心翼翼地收着,就是平常那双冒着精光的眼睛,好像也不亮了,看起来郁郁的,连猫从它眼前经过它都不再乱叫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接触过它。爷爷让我去给它喂水,我拿竹竿把它的碗扒拉过来,盛满了水又给它扒拉过去。它依旧低着头,脑袋枕在前两条曲着的腿上,厌厌地。
看它不喝水,我鬼使神差走近了它,把碗往它前面拱了拱,它抬眼看了我,又开始滋着嘴低吼,胡须都在微微抖动,我吓得汗毛倒竖。突然它就息声了,垂下了脑袋,伸出猩红的舌头去舔水。
隔了好久,它又开始活泼了,只是不敢再向之前那样造次,一天就在树下摇着尾巴转过来转过去。
直到我四年级的那个夏天,它终于转不动了。
它仿佛力气已经耗尽了,仍然是精实的身体,但是看上去很虚弱,它趴在浓荫下,那双灯泡似的眼睛微微张着,尾巴也没力气晃了,很多天不吃饭了,也发不出凶猛的声音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热辣的太阳蒸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我们在爷爷奶奶屋子吃饭,敞开门,正好对着这棵树,我们看着树下的恶犬气若游丝。
伯母说它老了,饭也吃不动了,活不成了,那年它比当时的我还要大。大人们说它是一只长寿的狗。
我们还在吃饭,它趴在那,看着我们,眼睛已经不能完全睁开了,勉强睁了一会儿,就走了。
它就那么安然地死在了那个闷热的中午,死在了我们面前。
大家看着它,说它总作恶,死了也好也好!还笑谈它的趣事——最开始栓最边上的石榴树下的,树给耗死了,现在在这柿子树下,树干都给磨瘦了。
我看着日渐消瘦的柿子树,不禁觉得好笑,也跟着笑和起来。
我以前总想着,等这只恶犬搬走了我要在树下如何痛快地玩耍,可是它走了之后,我再也没在树下痛快玩耍过,彼时我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幼童了。
我很讨厌它,但是当它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不知怎的,竟有一阵酸楚从心底泛滥开来,悄悄抹了几把眼泪。
有时候我抬起胳膊,看到那个浅浅的齿痕,就会想起那只恶犬,想起那个闷热的中午。
我仍然不喜欢它,只是每每看到柿子树干那圈凹下去的痕迹时,会偶尔感叹那只被栓禁了一辈子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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