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嘉鱼点上了一根娇子,深吸一口,过了肺,薄荷味的烟云冲进了我的鼻腔,带着清冽的烟香和满画面的危险暧昧,似乎还有从她身体里带来的温热。
“马嘉鱼,你一点也没有鱼的温和。”我透过霓虹夜色与烟云,依稀看着她那张精致却又不羁的脸,黑色背景映衬众多的光芒,将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马嘉鱼保持着一个香港古惑仔的标准坐姿,鲜红的嘴唇轻微地抿着烟,一声嗤笑像从她口中传来,又好像来自流光溢彩的清吧。
“我爸叫马有财,最后不也因为没钱被逼得跳河。”她伸出手指,指着河对岸一处阴暗得看不见间隙的河台,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得画了画。
“在那里,”她的眼睛像笼上了一层雾,“我看着他。”
“他回头丢给我一件破夹克,一张百元钞。”
“我刚去捡,就听见扑通一声,水都溅到了我脸上。”
她笑了笑,熟练地抖了抖烟灰,像是在说一件家常。
沱江的水温柔地滋养着江南的娴静,但是对于把它当做归宿的人来说,它同样万事包容,从不推脱,马嘉鱼的梦里,一定有这条温柔乡一下把爸爸的脸涌得模糊的场景,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马上谨慎地将马嘉鱼往身边拉了拉,但是她却恍惚得不为所动。
“我爸刚走,他妈的那群畜生就找到了我爷爷家,他们问我爷爷要钱,我心里明白,明明就是他们骗我爸说可以发财,骗他签了一份合同,高利贷的,你知道吗,我家,搭上我孙子都还不完。”
“我还看见一堆人里面,还有以前总是跟在我爸后边的一个二流子,我爸看他家可怜,不知道给他妈多少菜钱,但是他一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嘴巴。”马嘉鱼把手抚慰在自己的脸上,笑得讽刺。
“我爸死都没想到,他养了多少连狗都不如的东西。”
“ 当然”,她把烟弹到了翻滚的江水里,火星从她手中划出来一道美丽的弧线,“还有我。”
马嘉鱼低下了头,慢慢蜷缩在一团,及腰的密发随意地散落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像一层黑色厚重的茧,隔绝了纷纷扰扰的世界。江边清吧的歌声忽然悠扬了起来,绵延的歌声竟让我有了想要抱住她的冲动,
“你哭了”我说。
“风吹的。”她回答。
歌声切换成了共和时代的《cauting star》,正适合夜色发酵,我看着她,突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像是酒,又像是药,好像很苦,又似乎会醉人,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其实是腐烂爱情的味道。
(二)
凤凰是个沉默而安逸的古城。
美院的教授告诉我们,二十世纪的凤凰,只是整片依靠着沱江的吊脚楼,那是真的吊脚楼,湿润带着昏黑的木板间,有蒸腾不完的雾,临在水边,所见之处无不朦胧幽静,看着远处高于房子的现代化大桥,看着桥上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车来车往,繁荣昌盛,楼上的人在看桥,桥上的人在看楼,时代岁月的间隔,把古城与尘世远远相离。就算是如今游人如织,清吧的歌声交错浮现,但只要走进挂着灯笼的小巷深处,也能听见凤凰的沉重。
“呵。”像是老人的叹息,却也像极了年老却重生的凤凰,尽力将繁华融入古老的骨髓。
历朝历代,这里永远是灯光纵横,温暖的光蔓延河边,像一条柔软的红绸带,无论是纸灯,还是如今色彩斑斓的霓虹,都借着夜间生机的光芒,照亮了古城的轮廓,照亮了它的风霜百年,诗情画意。
它是年轻人寻找文艺的地方,它是老人寻找往事的地方,它也是江南人眷念,彷徨的地方。
马嘉鱼住着的青瓦房,就在古城深处,房前有一面及人高的矮墙,她从墙里丢过来一个洗旧的牛仔包,一下踩上了镂空的洞,横跨在早就被她打磨平坦的墙头,停顿一下,很潇洒地跳了下来。
“你个傻伢子,被我爷爷看到,有你打的”她拍了拍裤子上蹭到的湿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才是我认识她这么久最该有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又遭到了一个犀利的白眼。
“那大小姐,我们今天去哪里啊。”
“哎呦,吴少爷,我哪承受得起啊,”马嘉鱼一脸谄媚,转身就把我手里的包恭恭敬敬接了过去,眉眼一挑,不去表演系真是浪费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您想去哪我不都要跟你妥当安排吗。”
“马嘉鱼你知道奴颜媚骨怎么写吗。”
“吴楚然你知道皮痒是什么感觉吗。”
马嘉鱼嘴巴利索得像个相声演员,口音没有湖南人的n l 不分,反倒是字正腔圆,声声分明,比起江南女子的柔情,她竟然有了豪爽的味道,唇枪舌战当中,我却似乎总是看到那天晚上孤身落寞的背影,与这时她的泼辣机敏,格格不入。
“答应好你的事情我会不做好?别小看我这个导游,我也是有职业操守的,”她放缓了脚步,跨越二十厘米的身高,勾起嘴角对我洋洋得意地笑,“本来打算带你去虹桥旁边的凤凰山的,那儿有个九九阶,寓意天长地久的,但是你个孤家寡人去了也是看人家恩爱,刚好有个好方案。”
马嘉鱼走到了城墙下,双手一撑,灵活地翻上了城墙,向着沱江张望了很久,回头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种女王气息悄然而来,可惜马嘉鱼并不是女王,她最多算上个被遗弃多年在贫民窟长大的混混公主,可以把后妈派来杀人的猎人直接撂倒的那一种。
“桃花汛过了,”她若有所思地想想,“要不要坐船。”
她不待我回答,又自顾自言地说,“现在刚过汛,撑船的肯定会涨价,不过我有门路。”她忽然对我狡黠一笑,散乱的发丝被风吹到了她的脸前,我觉得我一定是被风吹瞎了眼,才会觉得她像林风眠先生笔下微笑的仕女。
在渐渐密集的农家船前,我才知道马嘉鱼的门路是什么。她在岸边娴熟跃上了一只船,向岸边的我招手,江水涌动着拍打在堤岸上,没有故乡江水的鱼腥,反而有深深的木屑味,船陈旧的味道,都浸到了江水里。可惜海边长大的我从小是个旱鸭子,待我在她嘲讽的目光里踉踉跄跄地上船以后,她才向我解释,
“我大伯,”她看了看憨实微笑的中年男人一眼,又补上了一句,“不会说普通话。”
大伯对我客气地笑笑,回头对马嘉鱼温和地说了几句很有糯感的方言,之后大声地吆喝一句,拿着浆,划出沉重的流水声。
“吴楚然,你来凤凰是做什么的?”
“旅游啊。”
马嘉鱼不屑地向船上啐了一口,斜眼看着我。
“你当我傻啊,你一不带朋友,二不带相机,当自己是文青打算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以我对你多年的经验,”马嘉鱼发出了一种很是奇怪的嘲笑,笑声反而使我变得缄默不言。“我还是不懂你。”
“不过吴楚然,”她靠在木棚上,惬意地眯起来眼睛,迎着刚刚明艳的阳光,仿佛给脸上镀上了一层光芒,“以前啊,我带那些人,天天就要跑,从这里,跑到哪里,”她很夸张的在城两边画了一个大圈,“每天我帮他们举相机,都能让我的手酸一个礼拜,但是你不同,”她把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睫毛阻拦住阳光,却让人看着十分动人。
“每个古城,每处朱檐碧瓦都有他们自己的感觉,它们风雨中屹立了这么多年,没人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可是,也没人愿意知道。”
“但是你跟他,认识一样。”
“你上回耗了那么久慢慢在城里面走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现在走过的这块青石板,说不定沈从文走过,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创造让凤凰发生多么大变化的改变,他说不定也在像你一样,慢慢地走着这条安静的路上,心里的翠翠也在慢慢陪他走。”
“那个剧院演烟雨凤凰,演边城,但是真正的有翠翠,岳云,有很多很多凤凰人的地方,就在这片只有有心人感受得到的古城里。”
马嘉鱼双目灼灼地望向我,在让人心安的划水声下,我听着她舒缓,轻柔地说着,心中却不住地波澜,许多一个人在心底压抑的深沉与秘密,如今却真的有一个女孩能够如此真切地表达出来,这种震惊与欣喜让我一时无法适从,我甚至想去探探她是不是发烧了。
我与她相识在来大学作宣传的旅行社里,但是这么久,我只看到了她耀眼不羁的一面,却从未这么贴近过这个藏得深却令人惊异的心灵,我不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秘密。
“马嘉鱼,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她应该没心没肺到底,应该对金钱趋之若鹜,应该像所有我认为的样子活下去,但是她显然是跳脱出剧本的角色,还自行加上了这样一个让我惊奇的人物设定。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风格?”她与我相视,我又一次被问得语塞。“你看看,就算你那么聪明,但是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我啊,总觉得自己,是凤凰人,但又不是凤凰人,我很喜欢这种让很多人羡慕的很惬意的生活,但这里的路,我走了二十年了,我连什么地方有蚂蚁窝,哪块砖上写了到此一游都知道,我每天自己在床上就可以把这一天预言一遍,但是到头来还是日复一日,这种日子啊,”她熟练地往口袋里面摸烟,忽然发觉大伯就在旁边,慌慌张张地把烟丢进了江里,又装出一副文艺青年的模样,“我一眼就望见了我死的样子。”
她没有看向我,却总让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也许我现在应该发表一番见多识广的陈腔滥调,但只是无所事事地扯了扯衣角,纵使它很服帖地躺在皮肤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天高海阔,世界那么大,看遍了凤凰的草木荣华,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索然无味的生活,总会有冲动去另一片风景感受不一样的日子,这才是应该有的生活。
马嘉鱼抿着嘴,却一下轻笑出来声,“你知道多少人想要生活在凤凰,丽江,这些古城里面吗,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梦想,开客栈,去清吧,捧着书在江边看人来人往,弹吉他唱民谣,甚至期盼可以在人流涌动的夜里一眼瞥见他的另一半,”她将脸面向着我,笑靥如花,眼睛里却酝酿着光芒,“但可惜我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吴楚然,你告诉我,大学,外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话涌到嘴边,我却无法使它们流出,就着这种恰到好处的氛围,我重新审视了身边这个女孩,日光浸融所有盔甲,她的软肋深刻而清楚,我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也知道这些对于她多么触不可及。
划船的大伯打破了我们两人间的沉默,与马嘉鱼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她微笑着回应,显得乖巧懂事,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睛,似乎看见了那个在爸爸身边嬉笑撒娇的女孩,可惜那段时光变成了褪色的胶卷,只能在夜晚一次次在心中放映。
船的远处,虹桥上熙熙攘攘,拿着吉他沉醉在歌声中的少年被人群簇拥聆听,一个个苗家妇女举着苗服的照片,热情而艰辛地向游人们推荐,却往往是无功而返,又落寞在涌来涌去的人群中,这个小城,每个人都借着日日引来上万游客的旅游资源,辛苦而积极地谋生,呈现给游客的总是生机与一城的曼妙天地,让凤凰的种种,都有了别样的生机。
风车前,一群穿戴明亮苗族姑娘站在河中的木桩上,开始了例行的唱歌,缠绵悠长的歌声淡漠了烟雨的气息,所有秘密带着沉默的呻吟,沉到了江底。
(三)
整天就这么静静地在古城里游荡,竟把去苗寨的计划推到了下一天,而且也是我的最后两天。
我赶早准备去马嘉鱼的家里找她,我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口尖利责骂镇住,虚掩的门中依稀看见一个肥硕的身影,伸出藕节般的手臂,将翠玉的镯子在座子上“咚咚”地磕得生响,马嘉鱼强忍着怒气,一个人闷闷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女人依然不罢休,音量越来越大,像极了一个肿胀的气球,似乎随时都会爆炸,忽然她凌厉地眼神扫到了门口,我一愣,她的声音更加嚣张,
“阿爸,我就讲,她个细妹子哪里来的钱,莫不是找了个白脸伢子,一起飞叶子咧!”她一边说,一边愤愤地把碗往水盆里一丢,溅起的油水又一滴不漏被劣质麻纺衣吸收,让她变得更加稠腻不已。
马嘉鱼腾地站了起来,拿着筷子的手劲似乎随时要戳透女人的喉管。
“你怎么,你吃我的饭,住我的房,你还敢打我怎么。”那人踮起了脚尖,手从洗碗池里猛地抽出,碗碟碰撞,合着泡沫的水光顾了整个房间,她依旧狰狞地瞪大眼睛,扭曲而生气的面孔仿佛是压制马嘉鱼的渔网。见马嘉鱼埋头不说话,她又扭动起腰来,表情厌恶地向地上啐了一口,
“跟你妈一样的骚狐狸。”
马嘉鱼反手就往她身上扔了一双筷子,女人一下坐到了椅子上,双手捂胸,哎呦哎呦做作地呻吟,门口在锡制盆里喝水的狗收到了惊吓,夹着尾巴一下溜进了房间的暗处。
眼看战火即将被点燃,我连忙推开门冲过去隔绝了两个女人,才发现屋子的阴影角落里坐着一个精壮的老人。
“阿姨,我不是飞叶子的,马嘉鱼是我的导游,我是大学生。”
见她狐疑的眼神,我连忙把学生证递了过去。
“大学生也有不是好东西的,前阵子哟,还有个杀了人的哦。”
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眼神上下对着我审视一番,好像我就是她们议论的舞菜刀的大学生,也许真的起了什么威慑作用,她又挪动着肥大的臀部回屋了。
马嘉鱼沉默不言的呆立在原地,所有爆发战争的怒气一瞬间消散到了空气里,但总总会陷在一句句辱骂中,久久不能缓过神。
“妹子,回屋去,今天不准出来。”老人的话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马嘉鱼想要反驳,但也只是蠕动了几下嘴唇,不情愿地回了房间。
“我知道你是谁,”老人率先说话,透露出跟矮小的身材不相符的冷静,“我看见你跟马嘉鱼好几次,在门口,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女人家的嘴巴多,你别往心里去。”老人的没有带着南方人的口音,反而像北方人,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很疲惫地笑着,“说起来我们应该是老乡,我在湘西剿匪的时候到了凤凰,最后才定居到这里。”他拿出来一页纸,缓慢包上了一些烟草,点上,浓浓地呼出了一口烟,但眼睛忽然迷蒙了起来,是跟马嘉鱼一般的涣散,可我似乎读到了乡愁。
“十几年了,连湖南都没有出过了。”
南方温软的阳光最适合倾听与诉说,或许是堆积了十几年无处排解的乡愁遇到了亲切的乡音,老人愿意把他的一生经历都留在这个清晨。他与我坐在了门栏前,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慢慢说起了他的儿子,说起他儿子在河边的纵身一跃,说起孙女坎坷的青春,他原本就万千沟壑的脸,又深深地印上了几道愁容,
“小鱼懂事,老二死了以后,她就不读书,我大孙子读大学了,她晓得老大供不起的,我是死了要供她的,但是她倔着不肯用我的钱啊,寄住在这里,只能自己受委屈,现在她婶婶都敢当着我的面骂人了”,老人遥遥地望着四角的天空,仿佛孙女那张让人心疼的脸就在眼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越护着她,以后我死了她就越遭罪,她爸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她。”
我静静地听着他叙说,马嘉鱼在我脑海里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坚定的小女孩,倔强地思念弃她而去的爸爸,倔强地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亲人,倔强地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可正是她这样,才让人觉得分外心疼。
日上三竿,老人看着时间,把我送到了门口,拍了拍我的肩,很郑重地对我表示歉意,之后又提着铁锄头,一个人向小巷深处走去,黄狗从屋里窜了出来跟在他旁边,就像《活着》中的福贵和牛,它们依偎着,都那么年迈,因为他一生的操劳,一生的牵挂,这么想来,其实马嘉鱼是幸运的吧,毕竟她还有一个世界,和一个愿意给她全世界的爷爷。
不远处的矮墙在老人渐行渐远的的脚步下“咚”地一声跳下来了一个人影,马嘉鱼侧目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指指老人的背影,指了指我,
“我爷爷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爷爷说像你这么不听话的迟早要丢出去祸害人家。”
“胡说。”她气鼓鼓地看着我,眉眼上挑,“是你妈说你这么闹腾迟早要丢出去报复社会吧。”看我吃瘪的样子她一下把刚才的争执抛在了脑后,心情甚好地小声唱着山歌 ,想起我们将要去的苗寨,我倒是很期盼地想看她穿苗服的样子。
等到了苗寨,赶上苗家人婚嫁的热闹场景,一排排明丽清秀的姑娘挽发髻与头顶,带着精美的银花冠,银冠上掺着层次不齐的银翘翘,银牛角,角尖系彩飘,更是富丽精巧,苗家妇女精于刺绣,百褶裙上的绣工华丽考究,袖口的火红刺绣根式别有风味,只见男子三五个挽着手,女子六七个挨着肩,连着卡鼓,拦住了寨口,姑娘们唱着甚是清婉的苗歌,我不知所措地接过一个姑娘递过来的牛角杯,看着她含蓄的笑,回头惊慌地看着马嘉鱼。
“这难不成要把我抓回去当压寨夫人?”
“得了吧,”马嘉鱼一脸坏笑的看着我,“苗家人里俊俏的比你多了去了。”
我拿过酒杯一饮而尽,“意思是你有心仪的了?”
马嘉鱼摇了摇头,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对于这一切热闹的期盼。
“我爸以前说,他娶我妈的时候,没在寨子里好好热热闹闹地办场酒,但是等他有钱可以给我妈买漂亮的苗衣的时候,我妈就跟一个外地旅游的跑了。”马嘉鱼的声音在盛大的鼓声歌声里显得格外渺小,但是却让我耳边的喧嚣都寂寥。
“那,爱情很可怕吧。”我不自主地开口说出这句话,却紧张地等候着她开口。
“怎么会,”我看向她,所有的刺都软化了下来,在绿林环绕的背景下,竟有了沁人心脾的清新,“我爸死的时候都不恨我妈,爱情,这毕竟是很美好的事。”
苗家的青年说着我听不懂的苗语,大体是请我们进寨,人群簇拥着往狭小的石板梯上前行,一行人有说有笑,感染了婚嫁甜蜜的气息,喧闹的人群有没有看到,或许是看到了也付之一笑,一个男孩偷偷牵上了身旁女孩的手,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行走着,但是千万语言早就流转在空气里。
说真的,我觉得马嘉鱼的手在笑。
(四)
最后一天的晚上,带着与马嘉鱼在苗寨玩闹半天的疲惫和欣喜,我开始慢慢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
木锤酥,爷爷酿的猕猴桃酒,沱江照的马嘉鱼穿苗装的照片,从大大小小的作坊给同学们带的蜡染或机织的毯子,还有马嘉鱼亲手织的,带苗银的红绳。
房间里寂静地让窗外清吧的歌声夺门而入,我看着躺在床上无言的物品,但是却觉得它们尽力地在诉说一个个连在一起的小故事,一个个地不断牵动我的神经,甚至在撺掇我,留在这里。
身后的敲门声一下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疑惑地去开门,看见马嘉鱼提着几厅啤酒,对我扬了扬手。
“喝几杯吧,”她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明天就要走了。”
我接过酒,和她一同坐在了阳台上的吊椅上,矮小的楼房最高也只有三层,还能看见楼下的人来人往和不同光芒照射的脸庞,像极了她开始为我讲述自己的故事的第一天。
没有了白日的聒噪,我们沉默地各自看着远方,她带来的酒被很快喝完,易拉罐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我已经有了一点醉意,但是马嘉鱼的酒量却出奇得好,在浮躁的夜色下,我甚至都看不到她脸上有熏红,看是总觉得她又很多话要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我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去读大学吧。”
马嘉鱼没有回答我,自顾自了点上一根烟,任由火星一点点地靠近她的手指。
“只能看我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的喉咙忽然刺得生疼,心里责怪自己不应该故作老道地跟她聊这个,却无法安慰她敏感的内心。
“无论怎样,我总要走出去的。”她吸完最后一口烟,在围栏上摁灭了烟头,火花烙出来一个带着烟灰的烫印,出现了一个好看的烟灰圈,“在这个地方我不能待一辈子,你不是说我会写东西吗,在这里看过这么多人,知道这么多故事,我总想把它们写出来,是鱼也要有想要去看看海的野心。”
我默许,点了点头,有很多东西,她比我想的更加透彻。
“只是,真的要看我有没有这个机会。”她把头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在屈服于现实,我看了许多这样的面孔,但这次却有了发自心底的心疼,所有的梦想总总会遇上一个现实的樊笼,最不幸的事,马嘉鱼的的最为坚固。
“其实,”我借着酒精的麻痹,壮了壮胆子,“你可以跟我走。”
马嘉鱼惊异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此时的窗外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路上疲惫的游人匆匆慢慢赶回歇息的地方准备放松活跃了一天的神经,凤凰进入了它的深夜,但着却是我的黎明。
“你开玩笑吧。”她自嘲的笑笑,眼睛却不敢看着我。
“我说真的。”
“你喝醉了。”
“我醉了,但是我的心没有醉。”我用手摆正了她的脸,“就像五月天唱私奔到月球一样。”我清了清嗓子,在万籁寂静里字正腔圆地对马嘉鱼宣告。
“我们私奔吧。”
我猜这一定是本年度马嘉鱼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但是却能让人真的认真想想,想得自己都无法相信。
晚风吹来,没有醒酒的清凉,反而让我坠入了更深的美酒池里,我见到马嘉鱼掩饰慌张的样子,脑子一冲,一手就把她从吊椅上拽了下来,她身子一踉跄,但马上就被我扯出来房间,扯到了只有依稀行人的街上。
“马嘉鱼!”我对着静静流动的沱江不顾一切地喊叫。
倒是被喊住的女主角完全没有了平常的嚣张,笑容如夜风一般沁凉温和。
“我们私奔吧。”
“私奔到哪里?”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似乎决定要陪我演这场没有观众的荒唐闹剧。
“到哪里都行,”我知道我现在一定笑得像村头的傻子,“你可以跟我回家,我妈做的饺子可好吃了,你这么漂亮,我可以让她帮你多包几个。”话音刚落,我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巨大的嗝,啤酒的味道布满了周围的空气,但是我却觉得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妈不会喜欢我的,”她装作很苦恼的样子,“我抽烟,喝酒,而且都没有读过大学,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她又露出了我很厌恶的自嘲的笑容,我脸一横,生气地一下举起了她的手。
“马嘉鱼,我告诉你,你跟我走,我爸妈就是你爸妈,别说那些虚的,爸爸妈妈算什么,我给你弄一卡车的三姑六姨,你要不要就一句话。”掩藏了这么久的读书人的气息,马嘉鱼用一种狐狸尾巴露出来的表情看着我,“看什么看,好歹我也是一北方爷们。”
我用力拍了拍胸肌,尽力表现出身强力壮的样子,马嘉鱼笑得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两颊嘟嘟的苹果肌被涨得通红,可爱得像一个小孩子。
她慢慢冷静下来,脸颊还带着笑后的余红,但是眼睛却很认真地看着我,“吴楚然,我问你,”她总喜欢在说话前直呼我的名字,让我认真去凝视她的嘴唇一点点吐露音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愣住了,早在我年少情思荡漾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幻想有这么一个利落得让我喜欢的女孩子干脆地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回答她所有我知道的情诗,所有我做过的未来的梦,我们一定是在一个昏黄得让矫情膨胀的晚霞前,带着武侠小说里高手决战的奇妙气氛,来一场情感的角逐,可是在马嘉鱼面前,她就是“三千越甲不可敌”的阿青,内力超群伤人无形,我不是范蠡,只是用她的剑气都能造成内伤的西施,只能独自脆弱得捧心。
“我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我试图占领主动权,准备绝地反击,酒精的扰乱让我分不清这是暗示还是拒绝。
“好啊,”她笑得很轻松,“那你觉得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错,既没有承认我喜欢她,又暧昧的得模糊不清,高手就是高手,一个招式就参透了我的意图,我说出来的所有感觉既是能让她明白,又保留我最后的尊严,我抬头看着马嘉鱼,觉得她像极了幼儿园拿悠悠球诱骗我的女老师,一样狡诈得让我糊涂。
这是世界上最难的题目了吧,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像哲学,像生活,像爱情,这些事被世世代代的人不断地探究着,不同的经历能够铸就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受就会有不同的回答,光怪陆离的人生里,很少有人能够说出答案,也许真正说出答案的话,反而就没有朦胧的美感,因为人原本就是一种喜欢在未知里探知的动物。
我思索了很久,摇 了摇头,“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睁着眼睛闭着眼睛都能看见你。”我似乎被她的笑所感染,心中都是放着烟花般的欢愉,“马嘉鱼,你让我的每句话都如此生动活泼。”
我不知道马嘉鱼是否听到了她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但是她的表情却让我更加捉摸不透。
“那我们走吧。”她轻轻的说,在微弱的风里我都是以为远处飘来的回音。
我点了我人生中最郑重的一次头,之后马上拉起她的手,以一辈子里最傻×的姿势在青石板路上奔跑,我很放肆地笑了起来,回头看她被风吹散的头发,觉得自己就像被室友嘲笑的玛丽苏大傻逼,做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写着无病呻吟的青春疼痛文。
我好像真的开始在做一个梦,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马嘉鱼的笑脸慢慢看不见,但是我还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在我身旁环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好像看到了南华山上夜晚闪亮的佛塔,我好像看见清吧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好像看见了马嘉鱼干净的眼睛被发丝缠绕出了眼泪,但是一切都不真切,就像是破旧的电视机闪出了困扰视线的条纹,我努力去睁开眼睛,努力想要把马嘉鱼脸前的头发抚开,可是只有我的意识在思考,我的身体就像被囚禁的机器,只可以看着一幅幅画面转瞬即逝,连触摸都无法实现。
酒精的后劲一下冲上了大脑,我真的很困了,困得感觉到了舒服的大床,柔软的被子,和马嘉鱼轻轻的呢喃。
我知道一切的真实或虚假
但我是一个将死的孤人,贪念着最后的温存。
(五)
二十八岁的最后一个夏天,市里的海洋馆安安静静地开了张,我好像又闻到了故乡海边的鱼腥味,一种分外勾魂的味道,名字叫做乡愁,妻子善解人意地买了两张票,相约在难得的假期,一起去游玩。
偌大的海洋馆里人还不是很旺,只有几队被年轻老师带领的小学生叽叽喳喳地在大厅里撒欢,静谧的水族馆洋溢着孩子春游的气息,让我猛然想到了快要临盆的妻子,正每天欢心地计算着产期,让我一天天意识到,我的家里又要填一个像这样的鲜活生命。
讲解员照例是满面春光地带领人群穿梭于一个一个的水族箱前,我们也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忽然一个男孩高声喊叫一句阿姨,我们顺势看过去,才发现许多孩子不转睛地趴在隧道里。
“阿姨,这个鱼好漂亮,它叫什么啊!”
解说员微微一笑,露出来浅浅的两个梨涡,“这个是一种生活在深海的鱼,它很漂亮哦,但是它也很倔强,渔夫伯伯捕捞它的时候就用小艇拉着竹帘,拦截鱼群,马嘉鱼如果闯入了竹帘里,它也倔强着不转弯,更加拼命地往前跑,但是这样就会被卡死,最后变成一条锅中鱼了。”
小学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老师见机开始引导孩子上一堂生动的生活课,活泼生动的空气里,我转头看到玻璃上的身影时,才发现眼泪正酝酿着集体出逃。
时间不会让很多东西过去,反而给了人一次又一次回忆的机会来倒播曾经的刻骨铭心,原来心里有个疤的话,无论多少年,就算泼一瓢水,也像有人活生生地撕开一样生疼。
马嘉鱼到底是不是我的一个梦,我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时总可以看见她那张泛着光的侧颜,但是想要回忆她的时候,却一次次失败,似乎她只是一个幻影,一个我在孤独是用来慰藉自己的借口,她好像真的从未存在过,可是我的生活却充满了她的气息,她一点点融入,一点点渗透,却不负责任地随意抽离,粘黏着皮肤,在我的身上留下巨大的血疤。
多年前离开凤凰的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马嘉鱼终究是没有来,我一个人坐在烟味夹杂着馊臭味的车厢里,才发现劣质香烟的味道如此让人作呕,我还天真得以为所有的香烟都像马嘉鱼一样让人沉迷,我记忆中的烟,是马嘉鱼的味道。黝黑的检票员穿着烂俗的大红花裙试图将身体伸出窗外做最后的揽客,我手中的两张车票被汗水浸泡得粘稠,我似乎闻到了她的发香,然后我装作洞悉万物的预言家的样子对她说,“你果然来了,来,我带你回家。”然后我肯定会风华绝代地回眸一笑,帅得像八点档的男主角,
但是马嘉鱼这个小妖精,最终只给了我想象得嘿嘿笑的机会,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成了没有片场的台本,镜头一转,变成了家庭伦理年底巨制的苦情剧。我可以知道的是,马嘉鱼一定躲在城墙后的人山人海里,努力抑制着想来拥抱我的冲动,然后一点点看着车驶离了城门,看着我向城门望穿秋水的眼,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宠物狗。我知道她还眷恋着这个小小的古城,她还有她的爷爷,还有沱江底下守护着她的爸爸,她还有一个人承担着的生活的重压和迷茫的未来,她是一条离不开深海的马嘉鱼,跃出海面迎接她的是渔网还是蓝天,她无从得知。她的梦想会在不远的以后冲出,但是陪在她身边的必然不是幼稚天真的少年,我能够给她我现在的所有,却换不来她青春的一次年少轻狂。
我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她,或者我从来喜欢的就只是她带给我的爱情的感觉,她是我生命里眷恋羁绊的符号,带着别人没有的小城宁静与深海的倔强,渐渐地磨损我对她的记忆,却一次次加深了我对往昔的思念与遗憾,可惜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她。
我已三十,还没有一个人来向我谈过爱情。
(六)
夜色冥茫,灯光昏黄,稿纸如同被蜂蜜的清甜浸润,不沾一点墨迹,都是绵绵情意。那个人又在心中悸动,你总是这么顽皮,喜欢在这样适合思念的夜里出现,扰乱心绪。也许这是爱情吧,等十里红妆将你迎到家门前,一定还要带你去凤凰看看,告诉你那里多让人牵挂,告诉你湖南的米酒有多香醇醉人,告诉你见过这多摄人心魂的美景,心中却只能容下一个人,这些都用笔来告诉你。
兆和,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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