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光

我看到，如此众多的微光，如此壮观的景像，仿佛汇聚成了一座希望之桥——引子

今天，是我在这所山区小学支教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我的两年“支教期”就满了。一想到我马上就能返回家乡大城市工作生活了，我的内心就无比激动。我拿起了手机 ，想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打个电话，但想了想，决定明天回去再给他俩一个大大的惊喜。

为了这一天，我可期盼了两年。明天，终于可以回到家，和家人团聚了。

就在刚才放学前，我任教的镇中心小学五年级的全体同学们，要自发组织一场活动，为我送行。连校长和教导主任都主动要求参加。盛情难却，为了不让这些留守在家的孩子们失望，同时也为了答谢这两位校领导对我的关心和培养，我干脆恭敬不如从命，就点头应允了。我支教的这所小学是寄宿制，周一到周五，学生们的衣食住行都统一由学校来管理。我也住在这所小学的职工宿舍。别看我是一大男孩，有时偶尔也会想家，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

虽然归心似箭，但我内心深处还暗藏着一丝丝隐忧。

很难想像，如果不是政府拨款，没有爱心人士的捐助，没有校长、教导主任这样的老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事无巨细地奉献，这些娃娃们每天要走多少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又会有多少娃娃们面临着辍学的窘境。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长年累月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遗忘了什么是“亲情”。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班上语文老师要孩子们写作文，主题是围绕“父母的爱”来开展。结果作文没写完，班上倒是一片哭声。原来，他们很久都没有见到长年在外地打工的父母了。每到过节时，有的学生们偷偷地躲在被子里抹眼泪。而我，除了想家，也暗自为这些孩子们担心。

但不论如何，我的支教期已经到了，我明天就可以突然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了。我甚至在想，他俩见到我后，会有着怎样的表情，高兴？惊喜？落泪？还是为他们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

饭后，我慢悠悠地整理着行李箱，为明天的离开作准备。无意中翻到一叠有些发黄的旧照片，不禁勾起了我的回忆。记得这一张，初到这所镇中心小学时，学校的大门已年久失修，但上面的“镇中心小学”几个字却锃亮锃亮的；另一张，应该是开春不久，草长莺飞的时节，我和学生们一起到田里插秧，我害怕田里的蚂蟥，一直不敢下田去，只能远远地看着。这里，有着城市里不曾见过的美——那些陡峭挺拨的高山，拾级而上的梯田，晶莹剔透的湖水，湛蓝广阔的天空……一切美景被我尽收眼底。路边的孩子们光着脚丫，撒欢似地追赶着自行车。光屁股的调皮男孩在水牛身边戏水。夏天的风拂过青青麦浪，稻草人前仰后合、若隐若现，水牛们则慵懒地把身体泡在塘里，悠哉游哉。嗯，这还有一张，是去年夏天的夜里，我在学校附近的稻田边，和学生们一起冒着被蚊虫追赶叮咬的风险捕捉萤火虫的欢乐场景。学生们嬉笑打闹，那些小小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它们的光，是那么微弱。但在那个晚上，就是这些萤火虫，用自身微弱的光芒，点亮了这些留守孩子们的心灯，给他们带来了无尽欢乐，也抚慰了我的一片思乡之情。

没有什么夜晚是萤火虫照不亮的，只要有爱，就会有希望，有希望，心里就亮堂。就像这小小的萤火虫，它们汇集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小小的身体，竟然聚集着巨大的能量。我想起了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一句名言：一个人并不是天生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却打不败他！

是的，所以我坚持了下来。我并不是天生就要被打败的！

看着这些照片，沉浸在回忆中的我笑了，我要把它们都带上，还有满满一手机的电子版照片。等明天回到家里，我要让我的父母都看看，让他俩以我为傲。想到这里，我的心又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中。

晚上，这次欢送活动的地点，就定在了离学校操场不远的后山坡上。

月半弯。

草丛里虫儿不停鸣叫。小河的水，“哗啦啦”地流淌。有风吹过，树林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极了呢喃的细语。这些平日里不觉得美的夜景，却在这要离开的时节，深深映入了我的眼帘。

“吴老师好！”我看到，不光是五年级的学生，两年以来，学校里我所教过的、没教过的学生，全都聚集到了这个小山坡上。在坡顶平坦的地方，已经有两位热心村民点起了篝火。一些学生围在火边，手拉手唱啊跳啊，我知道，这是当地的习俗，一般是隆重的节日或者欢送贵宾时才会用到。

这时，校长走过来了，他把我迎到了火堆边，示意同学们保持安静。刚刚喧闹无比的山坡，顿时鸦雀无声。校长神秘地对我说，“吴老师啊，感谢你两年以来对学校的付出。记得你刚到学校时，对这里的艰苦环境很不适应，但是你仍然坚持留了下来。我们镇上，很多学生的父母都长期外出打工，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你的付出，不仅仅是对我们镇中心小学学生的付出，也是对他们家庭的付出。你把关爱留给了他们。如果没有像你们这样的支教老师愿意扮演他们的良师益友，可以想像，每年有多少孩子要辍学，又有多少孩子接受不到系统的知识传播……”

校长讲到这里，学生中发出了轻轻地抽泣声。借着火光，我看到了数学课代表小尹，她哭了，不停地用满是泥土的手抹眼泪。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大家都哭了。男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他们甚至直接抱住了我的腿，把眼泪都留在我的裤子和衣服上。

数学课代表小尹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扎着马尾辫，是一个很文静的学生。父母都去了广东打工，一年难得回家一次。但是她学习最用功，最善解人意。她走到我面前，从身后拿出了一封信，字迹依旧那么娟秀。她带着哭腔念给我听：“尊敬的吴老师，两年前，你刚来我们学校。那时的你，白白净净的，就像我们的大哥哥。我以为您会不适应我们这里的环境，呆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去大城市发展。但是，您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与我们在一起，同甘共苦。两年来，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虽然我们大多数孩子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但是有您在，有您和学校老师们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我们才能够像大城市的学生一样学习和成长。现在，在您的教导下，我对数学越来越感兴趣了。我长大以后的梦想是像您一样，做一名人民教师！”

掌声雷动。

我看见刘小乐，这个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幅画，说要送给我，让我不要忘记他，不要忘记这所学校。我接过他的画，原来画的是他爸爸和妈妈，一起牵着他的手。远处是最新修建的镇中心小学的大楼。还有一个人，戴着棒球帽，脸上架着一幅眼镜，画的就是我。

“吴老师，我爸爸以前在外打工时受伤了，只能每天躺在床上。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妈妈到沿海去打工，我们都已经三年多没有联系上她了。爷爷要我不读书了，说家里缺少劳动力。幸运的是，有很多像吴老师这样的好心人，在村里的协助下，为我们家解决了生活上的困难。我很调皮，爱惹女生，也爱打架，成绩也不好。但是，希望吴老师能够记住我，不管您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是您的学生！我会努力学习，以后上大学，当一名医生，治好我爸爸的病，要让我们镇上再也没有病人……”

这个晚上，好多学生都拿出了自己的作品，有小诗歌，有作文，有水彩画，有信。当我拿到这些礼物时，我顿时感受到了它们的分量，在我手中如此沉重。每一页、每一行，都倾注着一个个学生对我这位支教老师的感谢和祝福。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都是红扑扑的。

我鼻子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转过身去，不想让学生们看到我落泪的样子。我怕他们会更伤心。

口袋里传来轻微地震动，我拿出手机，原来是爸爸打来的。“儿子，你明天几点钟的高铁啊？你妈妈说要去高铁站里接你。爸爸我腿脚不方便，就留在家里，给你做一桌好菜，咋样啊？爸妈等你回来！”

我怔住了。

这时，刘小乐在我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角，说：“老师，我知道，你有一个秘密，就是想家，对不对呀？”我暗暗告诫自己，忍住，不要哭。

“你一想家，就喜欢看萤火虫，对不对呀？和我一样，我一想妈妈，也爱看萤火虫。大人都说，我妈妈去了广东，过年就会回来看我。但是我明白，她是不会再回来了。在大人们的面前，我装作很坚强，从来不想妈妈。但是，有些时候，还是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我不怪妈妈。你知道吗？我妈妈也超级喜欢萤火虫。妈妈曾经跟我说，别看它们的光很微弱，但是可以照到一个小朋友的心里去。夜晚，看着它们飞来飞去，很快就会睡着。睡着了，就没有那么伤心了。萤火虫只有夏天才出来，你们城市里面也没有。你回家以后，看着它们，就会想起我，我叫刘小乐。还会想起有这么一所学校。”说着，孩子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几只小小的萤火虫。它们那么玲珑，那么可爱，点着微弱的光，在瓶里乱撞。

紧接着，更多的学生从身上掏出了玻璃瓶，每个瓶里都装了几只萤火虫。看来，我这想家的“秘密”，早就被公开了。

这时，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拿起还未挂断的手机，对远在千里之外的爸爸说：“爸，对不起，我最近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我暂时不回来了。您跟妈说一声，在家不要太操劳。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等过年放假了，我一定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我感觉得到，爸爸在手机的那头，愣了足足半分钟。“好吧，儿子，爸爸理解你。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爸爸都支持你！加油，儿子！你是好样的！”

我止不住地落泪。

下定了决心，我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瓶，打开盖子，让这几只闪着萤光的小天使飞了出去。

“吴老师不走啦！吴老师不走啦！”生性腼腆的小尹，此刻也高兴得大声喊叫起来。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瓶，放飞了这些夏夜田野里的天使。

我看到，如此众多的微光，如此壮观的景像，仿佛汇聚成了一座希望之桥。萤火虫们飞到了离火堆很远的田地间、树林里、小河边，它们的光是那么美妙，点缀着这难忘的夜晚，也点燃了山坡上所有人的情绪。我头一次感到，作为一名年轻的支教老师，我在孩子们心中、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竟如此重要！就像萤火虫，这是一种多么柔弱多么有治愈力的生物啊！它们竭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每个孩子的内心。这，难道不是我也应该做的吗？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我走向了山坡，走向了载歌载舞的学生们。此刻，我愿化身为一只萤火虫，和大家在一起，用我们的光，点亮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