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22 征服轴承钢
今年三十是第一个小夜班,上班十多年了。我从来没休过年休假,像什么五一、十一黄金周,过年的七天乐于我而言就是休闲人士撒狗粮的日子。我不行,我得上班,还要还贷款养家糊口呢。就连结婚我都是赶休班办的事。国家所谓带薪休假,在这里就是给工资,你大爷的,老子一个月工资才234元。你让我休一个试试,我都真心不敢试啊!不光是我,我们多数这里大多数人都没休过传说中的年休假。
“妈的!三十又赶小夜班!”大刚一个临时工也发起了牢骚。
是啊,凌晨到家,后半夜光听放鞭炮了。根本没法睡觉。而且第二天又是小夜班,想看个春晚重播都看不上!
“要是后半夜有流星雨就好了,看不上春晚,看看彗星撞地球啥的也不错!”我一脸的憧憬地看向厂房顶,那里大部分被炉里滚出的浓烟笼盖,只有边边角角依稀可见。
彪姐走过来用大肩膀怼了大刚一下:“唉!小瘸腿,三十儿你给我带啥好吃的呀?”
大刚没好气地说:“你想吃啥?”
彪姐信以为真道:“我想吃山竹。唉!好歹你以前也是正式工,不会连着都买不起吧?”
大刚摇头,“我当正式工那会儿也没吃过。”
我故作不以为意道:“有啥好吃呀,剥开了跟大蒜似的!”
彪姐双手插兜,扭捏道:“酸吧唧唧的,挺好吃哒!”
曹二眼前一亮,瞄向她的肚子,“你啥时候有的!”
“有你妹呀!”彪姐翻愣着白眼走了。
人生有许多难关要过,如果年关也算关的话。我是真心伤不起了。在那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阖家团圆过了。
腊月二十九,第二个白班。
“今天还要不要去捡废钢?”曹二把心中的纠结吐了出来。“明天就三十了,我家里可还啥都没弄呢!”
路辉扣着大头鞋的窟窿说:“不特么干了,捡这些天废钢,感动天感动地也感动不了那些当官的铁石心肠。你们看看这鞋,都被废钢筋扎喽了,呼呼直往里灌风,我脚后跟都裂口子了,一走路就疼。”
大老韩耿耿着脖子,甩着膀子跑过来说:“知道为啥天车检修吗?”
“能为啥,当官也想过个好年呗,把设备都弄顺溜了,他们才能嗨皮妞
耶。”路辉竖起剪刀手,呲出满口的牙摆出一副傻缺表情。
“不是”大老韩一跺脚,“他们在换大磁盘。估计换上以后最西边的废钢就能吸了。”
闻言,我们一股脑地跑到平台护栏去看,果然废钢池的路边,一辆前四后八的车里放着一个崭新的超大号的磁盘。下面十几个穿的油了麻花的维修人员正在拆就磁盘。那场景看得我们热泪盈眶,差点就要击掌相庆了。
后来,我时常想起捡废钢的日子,时常问自己当时我们那么做值不值得,尤其是经历了轴承钢事件以后。我们这些傻勇的工人究竟是在执着什么?是因为被轻视,所以太想证明自己了吗?还是因为大家真心实意地希望企业能好起来?长久一来我们接受着各种管理,即使明知道那是错的,也很少有人出声,只是一味执行。是啊,哪个领导不喜欢听话的员工呢?对于那些不听话的异己,他们有太多小鞋等着你去试穿了!人类学会管理的历史实在太久远了,所积累的经验大到可以控制一个国家,小到控制一只信鸽。一个不到半个世纪的钢厂,呵呵,虽然没学会什么像样的管理,可治理起职工来,我相信他们都是弄权的高手。他们手中的权利是没有责任感的,是挥霍的,是不需要铸造辉煌的。他们只需要让手下的人乖乖地听话。干出来的业绩他们是要拿大头的。犯了错误我们是要顶雷的。而我们呢,不敢与之抗衡,只能听之任之。然后找一块的轴承钢,再把满腔的情绪化作力量去征服它。为什么会是轴承钢?也许它是被动的,它的反抗也只是来自于自身,虽然那是富有挑战性的。可那毕竟也是公平的。
每次节前总厂就要搞的几次突击检查,几个领导干部带队,身后是武保部的精英。
前几天夜班大老韩坐在料袋上闭目养神视作睡岗被抓,扣100元。
大老韩急了,指着测温仪扯着嗓门喊:“零下12度,谁能睡着啊!”
当官的说:“没睡觉,你干嘛呢?我们来你也没看见,都走到跟前了,你还闭着眼睛。”
“养神知道不,我这也是为了更好的工 作。非得按你们的要求,瞪眼瞪一宿,把神儿伤透了呀!那不出事才怪呢!”
当官的可能是嫌跟他这种人犟犟太掉价,转身就走了。
同样是一个夜班。路辉的儿子感冒发烧,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正问着情况,就被巡查组的拍照留念了。
路辉解释说:“孩子闹病,我就是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问情况。真不是玩手机。”
巡查组的领导说了:“上班八小时之内都是工作时间,不是明文规定手机上交统一保管吗?”说完,就给邱建国叫来训斥了一顿。
邱建国也不服,“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管得了嘛!说句难听点的,真要是谁家老人突然走了,这做儿子的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那他不得恨我一辈子呀!再说这是一线,生产单位,本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可到现在人都没配齐,真要忙开了,一个人都得当两个人使唤,哪有时间睡觉,玩手机呀?。”
大老韩也是个不长眼的,凑上去说:“对啊,这休息室齁老远的,就是个摆设。还不行我在外面闭眼待会啊!”
那个总厂负责安监的领导斜楞他一眼说:“还有,你这劳保穿戴也有问题,最上面的扣子怎么不系上啊?”
大老韩一瞪眼,“塑料的,一出钢就烫坏了。”
“这是不正确穿戴劳保的理由吗?你就不会再找一颗缝上啊。都是问题,你们工段的人太不注意细节了。”领带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邱建国看着我们说:“兄弟们,都长点眼吧,就年前这几天的事。”
大老韩不服,嘟囔道:“设备存在那么多问题,他们怎么不管啊。就管人
行!”
除夕夜还是来了。这一夜外面亮着万家灯火,一朵朵礼花会开满夜空,人们穿着新衣服,带着喜气的表亲。这一夜世间的欢乐将大于忧愁。它强制着人们要在365天的最后一天里,无论如何也要表现得快乐。
但钢厂似乎与这一夜绝缘了,里面的设备一如既往地运转着,里面的人依旧干的热火朝天。
“国家不是一直在控制钢铁产量嘛!怎么咱们还这么炼啊!”路辉抹了把小黑脸,表示不解。
也就在他面前,我才能像个老工人似的解惑:“是在减产能,老系统彻底拆了,旧址种上了小树林。老高炉也拆了两座,150吨处在半生产状态。咱们也拆了一个炉子,正好和炼铁那边持平。就是为了保障供应不断的铁水。”
“那我怎么看新闻播报说钢铁企业降产能的同时钢产量不降反增啊!”
“这就叫困兽犹斗吧!要不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路辉沮丧着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大老韩打饭回来了。立时跑过去问:“啥好菜呀?”
大老韩呲牙一笑,“嘿!红烧肉。”说完就往休息室走。
路辉回来给我报菜名。
“哈、哈、哈、哈”我仰首发出四声大笑,“反正我是不信,这大过年的当官的都在家吃饭呢,饭堂能给咱们臭工人弄红好肉?除非他们脑袋生锈了。”
路辉不信,“平时跟吃斋似的也就算了,这过年了,他们怎么也得有点同情心吧?”
我翻愣着眼皮说:“他们同情咱们,谁同情他们啊,这大过年的谁不是带着情
绪上班啊!别看我没看见饭盔里装的啥。但我能说出来,你信不信?”
路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依次伸出三根手指头,说:“土豆、白菜、大萝卜跑不了这三样。”
出完一炉钢,我和路辉跑去吃饭,他端着土豆炖白菜说:“李哥,咱俩换换行不。”
“放桌上一块吃吧,营养要均衡。”
我把萝卜熬粉条放桌上,啃凉一口馒头。大老韩又推过自家腌的咸菜,用盔盖装着。
“老韩这馒头怎么又凉了!”
大老韩瞪了路辉一眼,“爱吃不吃。”
我说:“吃吧,一路凑这风,不凉才怪呢。”
晚上九点,新上任的厂长和几个分厂领导来给我们拜年。那会儿人正在外面忙活,都没看见人,主控室的一助吐着瓜子皮子说:“一人一个苹果,五块糖,一罐露露别多拿啊。”
曹二掐着一助脖子,“说,开心果呢?大榛子呢?美国大杏核呢?是不是让你小子藏起来了?”
我说:“松开吧,要不他说不出来。”
曹二恢复理性把手松开,一助红着脸说:“儿骗,这个真没有!”
“花生瓜子都潮了!”大老韩“呸”出瓜子皮,眼中含着恨。
“能有就不错了!”我问一助:“没规定,花生瓜子一个人分几颗吧?”
他一摇头,我就撑开口袋,一把一把往里塞。
爆竹声声辞旧岁。除夕夜,我赶上最后一班通勤,那时外面的爆竹声连成了片,坐在车里都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司机也赶着回家吃年夜饭,车开的特别快。下了车我踩着满地的落红,心想这一年又过去了,除了长一岁,似乎也没什么起色。
混日子的人,是疏于总结。混的不好就是混的不好,混得好了,那就及时行乐。
刘芳及时行乐做了十个菜,已经吃过一次了。等我回家的时候,热一遍又端上来。
我掏出几块糖丢给儿子。他含着一块,把其余的藏在枕头下面。
“我初三就回家了,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爸?”
刘芳坐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就像之前叹出一口气似的。
“那就初二我下大夜。正好初三送你和孩子。”
刘芳打着哈欠点点头。
下一章:【职人】24 决不妥协的王建军
网友评论
不要问为什么我如此疯狂,因为本文的作者曾经点赞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