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匠

作者: 马弗里克 | 来源:发表于2015-10-25 11:01 被阅读424次

    家中至今竖着一座榆木雕花书柜,一人多高,上面是一排书架,书架门中间镂空,换上了玻璃。下面是放东西的柜子,柜面雕了一丛恣意生长的兰草,兰草上刻四个字“兰香盖国”,栗色的书柜好似因为这四个字而有了一缕清香。书柜静静地立在家里已经有好些年了,常有亲戚朋友做客时夸赞木柜做工精致,不像是市场上出售的批货,问及此时,父亲会告诉客人,这是以前大院里一个老木匠做的,姓周。

    周木匠搬到大院里时,我家房后那棵枣树才刚刚长出小苗。那天早上,他提着两个大大的黑色皮箱,背着一口蛇皮袋,两个伙计帮他抬着做工用的家什,放在南房的空屋外面。孙大爷带他进了屋子,里面堆满杂乱的垃圾、旧家具、纸箱子和一巴掌厚的土灰,周木匠花了一整天清理这旧房子里的东西,打扫卫生,跑前跑后的忙活了一天。这一天大院里的邻居有的透着窗子,有的倚着栏杆,对这位不速之客窃窃私语。

    晚上街坊凑一起打麻将的时候,几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牌,终于有人问孙大爷,南房新来那位是谁啊?孙大爷回答,原来木具厂的木匠,姓周,木具厂停业以后就从厂里搬出来了,在这儿找了个地方先住着。

    晚上周木匠终于把旧屋子清理出来,把几个皮箱和口袋扔进屋里,胡乱睡下,就这么住进了我们的大院。

    小孩子们第二天便注意到了这个陌生面孔的存在,躲在墙后偷偷张望,周木匠人高马大,三十出头,皮肤有点暗红,看着精瘦结实。留着书生一样的分头,打理的非常干净,常年穿着一身蓝布褂子干活,此时必定点一支烟惬意的抽着,一边哼着调子忙手上的活。

    到后来我们便渐渐熟识,小孩子们胆子大起来,于是跑进木匠屋里好奇端详,木匠的刀锯、刨刃被小心的锁在柜子里,不能被孩子们拿到,刨床也放在卧室里,用一块枣色毯子盖住。屋子里摆满了周木匠做的家具、简陋的木雕、还有剩下的木料,有几次我对着还未完工的茶几、木椅上下其手,却被木茬刺伤,手指上生了倒刺,疼得厉害。

    周木匠在屋外靠椅上闲着抽烟,听到小孩哭喊便跑回屋里。见状,打了一脸盆的温水,把我的手泡在里面。不一会儿水面便飘起木屑来,待手上的倒刺软化,周木匠小心的把我的手放在手心,用小剪刀把倒刺一一除去,涂上护手霜。后来我知道,手艺人对手的保护极为体贴,周木匠做工时戴着木工手套,平日里害怕手掌干裂起皮,肩上搭着一块湿毛巾时不时便取下来敷在手背。

    末了,周木匠提醒我,屋子里这些家具还没有“磨活儿”,不要用手乱碰,若是木茬扎进肉里,想取出来就更难了。临走时在我口袋里塞了两块水果糖,拍了拍我的脑袋:快回家去吧!

    初来,大院里的人们对周木匠颇不适应,他有点傻愣,极少出门,而见到邻居街坊们也不打招呼,叫不上名字来——人家唤他“周木匠”,他只是羞赧一笑,然后低头匆匆走过。一来二去,有这么个人在大院里进出总让大家别扭。不仅如此,因为他干活儿时总少不了“刺啦刺啦”的锯木声,闹得左右邻居不得安宁,虽然周木匠早上9点以后才开工,而傍晚7点之前必定收拾工具去外面散步,但周围不管是看电视或是看书的人都被他这“刺啦刺啦”的声音扰的心神不宁,而周木匠也从未去两家上门道歉,慢慢的,抱怨的声音开始不绝于耳。

    “隔壁那个周木匠真狗日的索命鬼,这些天让他这卡拉卡拉的刨子弄得脑袋都炸开了。”四婶终于忍不住,那天大人们聚在一起搓麻将,结果演变成了一场关于“周木匠”的批斗会。

    四叔在一桌上帮腔,“平日里见面也不言语,街坊谁不欠谁的,凭什么我们要忍着这外户?老孙,这房子你租给他的,你自己说说。”

    孙大爷坐在沙发上扶着烟斗,半晌才搭茬“那你说咋的办?人家就是干这个的,你不让锯人家吃啥?”,顶的四叔说不出话来。

    四婶停下手里的牌嚷道,“老孙你不能这么说吧,你把这屋租给一个木匠本来就是没长心。你和我俩还有小李他们那户商量过吗?这事儿你得负责,我们这段时间也受罪了,要么你让他搬走,要么你和他换屋,把你北房那个独间空出来给他住,这样谁都吵不着谁了!你今天得拿个主意出来吧?”四婶越说越激动,干脆从牌桌上站了起来,看着孙大爷让他答话。

    屋子里烟气弥漫的呛人,有人把窗打开透透气,孙大爷叼着烟嘴,吸了两口,看了看颐指气使的四婶。又过了半晌,终于开口:行,搬!我明天让他搬!

    屋子里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搓牌声音,隔着大半个院子,依然清脆。

    第二天周木匠便搬到孙大爷原来住的北房一个单独的屋子里,那本是之前大院的门房,后来换了自动门以后,就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了。周木匠一声不吭地把家伙一件件扛去北屋,又帮孙大爷把原来屋子里的东西搬去南房,之后周木匠便独自一人住在北房偏僻的独间里,和人们照面的次数更少了。

    再去周木匠家里的时候,他正在屋子里做工,我进门看到他正拿着手工凿加工一张长桌,那是一张花梨木的长桌,红色的木面上微微泛白,周木匠管这叫“白茬”。桌面被刨的光滑平整,桌腿散在一边,还未“攒活”。周木匠正拿着凿子在桌沿上打孔,镂空,散列在地上的是一排形状各异的手工凿,周木匠一边做活,一边指给我看,平凿,圆凿,还有大大的框锯。

    他要我保证不会乱动,才允许我坐在一边看他干活儿,我乖乖地蜷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周木匠加工桌面,拿着铅笔细致地画好花纹,然后用锉刀加工、雕刻,磨光,然后组装拼接。木条和刀锯仿佛在他手里有了灵性,一片片木屑散落在周围,花梨木显现出优美的线条和纹路,砂纸打磨过后便浮现光泽,各个部分被他削的分毫不差、严丝合缝。等到太阳斜着从他家的窗户里照进来时,一张结实的长桌便从周木匠的手里诞生了。

    一整个下午,我安静的在椅子上看完周木匠的表演,他做工也如平时不说一句话,只哼着小调,每做好一处,便站起身来,点一支烟津津有味地吞吐着,满意地欣赏着他的杰作。大约六支烟后,家具便基本成型,天色也将晚,周木匠被四婶赶到北房独住后,仍每日七点收工,穿一件短褂外出散步。

    从北房出来,穿过一条晾衣服的青砖路,便是大院外的街市了,时值傍晚,天色渐暗,周木匠挺拔的身影走在前面如同一堵移动的高墙,街上人稀稀拉拉,木匠便唱起歌来:

    溪下渔夫哟,早起去撒网。山林农民哟,晌午把锄扛。

    桑园村妇哟,养蚕织罗桑。东篱木匠哟,夜半睡刨床。

    这小调竟悠扬舒缓,让人听了心里一阵惬意,于是我便跟在他身后学了起来。

    “东篱木匠哟~夜半睡刨床!”

    我和周木匠旁若无人地哼唱着歌,绕着街市上走到北川河头。

    我看着周木匠背对着我,一个人悠然的抽着烟,突然好奇起来,问他:“周木匠,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就叫木匠吗?”

    周木匠突然转过头来,刺眼的余晖却照的人看不清他的脸,晚霞好像溶化在天边的胭脂,把他本就暗红的面孔映的通红。小镇最后一轮夕阳在北川河上慢慢落下山去,于是周木匠便又拉起我的手走回大院。

    第二日,一群人围在孙大爷家里看着什么东西,四婶的声音最为尖锐,对着什么啧啧称奇。原来昨晚周木匠连夜给那张长桌染色烫腊,待颜色沉淀后便把长桌抬到南房孙大爷家去,作为帮他找屋子、换房住的答谢。一群人围着长桌称赞,却独不见周木匠的高大身影。再看这花梨木长桌,上色以后,比昨天走时更精致了几分,泛红的木色变得更有光泽,透出古色古香的韵味。而桌沿、桌柜上的镂空雕刻更是让人叫绝,周木匠在桌沿上刻了讨巧的龙纹,盘绕长桌,活灵活现,桌柜的柜面上刻了盛开的荷花,群芳争艳。长桌乍看竟有如电视上博物馆收藏的古董家具,精美雅致,和这房子里的布置格格不入起来,如同简陋藏馆中放置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一般,让人舍不得用它。

    “绝了,真绝了!”王叔绕着长桌转了好几圈,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孙啊,你这屋里别的家具也该换了吧,要不你这桌子根本没法摆,都不是一个格调的。这周木匠有点心思哈,你要是再换家具,别的地方你找不到这手艺,还得上他那儿做。”赵先生给他出主意,他这人很看重家里布置,喜欢给人指点门面装潢。

    王叔在一边附和,“没错,你得找他把别的也换了,你看你这家里摆设多糙,你也用用这好东西是个啥感觉吧!”

    孙大爷拍着自己这张长桌,笑得合不拢嘴,“我也就给人认了个房子住,就送我这么大份礼,要说这周木匠人很不错的,你别看人挺寡,心里惦记着谁给他好呢。我得张桌子就够乐了,哪有钱换家具啊,看着都得不少钱吧。”

    四婶有点不快,毕竟这周木匠之前在隔壁吵了她一个礼拜,却也不见有赔礼上门,心中愤愤,说话自然带刺:“老孙啊,人送你这么大的礼,该不是你还给过啥好处吧?街坊四邻的,人家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们呢!”

    赵先生出来说话,“他这人可能就这么个性格吧,你也别老和人计较,要说这桌子贵,是贵在这做工上了,这种花梨家具外边家具店里多的是,可你找不出能做成这水准的。”赵先生贪婪的摸着桌面,一边指给孙大爷看“老孙,你来摸摸这桌面,他这个上漆烫腊以后的手感和市场上卖的家具能比吗?你再摸摸背面,是不是和上面一样细致?还有这龙纹,你看,这叫五爪龙,以前都给皇帝用的龙纹,雕的多细致!这个手艺你在别处真找不到了,你从周木匠那儿订,凭你俩交情,掏个木料钱再多一点,就相当于他把家具白送你了!”

    周围邻居便齐夸此法甚好,大院来了这么个手艺人,应该为大家好好做点贡献嘛!孙大爷听了大家的主意,开始在周木匠那里做家具,每次只收了木料钱,一件上好工艺的花梨木家具,价钱却只相当于外面卖的低档家具。

    日子一长,大院其他户也都找了周木匠来做家具,或是木器,周木匠与人商议好后,便数日不出门,在屋里埋头干活儿。刺啦刺啦的声音也不再被人排斥,反而让住户们有所期待——可能马上就要有一件精致的古典家具了。而这价钱自然不能更公道,碍于街坊面子,周木匠不能要手艺钱,这家具比之外面的不知道要便宜多少。当然也有好处,久而久之,周木匠在镇上有了名气,镇上的买主们也都寻到大院来,不惜高价向周木匠订货,不冲别的,就冲他这一手木工活儿,镇上没一家能比得了!

    后来,大院里几乎每个住家都有了周木匠的手艺,有的甚至找他换了一整套家具。我还记得周木匠和伙计把那座雕花书柜搬到我家来的时候,父亲留他喝茶,闲谈之余说起古建筑和家具风格,周木匠突然开了话匣子,从魏晋风雅一直聊到了明清庄重,历代木艺演变如数家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木匠说这么多话。父亲把客人送走后,和我说:这周先生确实有文化,有见识。

    周木匠渐渐成了大院的名人,街坊们进出见到他时都叫一声“干活呢?周木匠!”,周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和他们笑笑,却仍不多说话。

    周木匠更受院里小孩子们的欢迎,孩子们闲来没事就想去北房他那儿转悠,后来家具看腻了,木匠又想出办法——拿废木料雕成小人给我们玩儿,一开始雕穿着铠甲的将军、挥长矛的小兵,后来孩子们拿出卡通人物的贴画给他看,叫他照着样子刻小人。周木匠把玩起木疙瘩来更是得心应手,右手攥着刻刀,在靠椅上哼着小调三两下便刻出人形来,再换作小锉刀一点点勾勒,于是小人变的栩栩如生起来,不待周木匠磨好活儿,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刚成形的小人回家把玩了。

    于是孩子们闲暇时多了木偶小人打架的游戏,当时我喜欢电视里的变形金刚,于是也求周木匠刻一个给我。周木匠却叫我回家等,几日之后我不耐烦起来,跑到木匠家里窥探,一进门迎面桌上便摆着一个一尺高的变形金刚木雕,我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那木雕不同别的孩子的小人,不仅大,而且用油漆上了颜色,几乎和电视里的人物一模一样!

    我惊喜的要去捧起桌上的木偶,周木匠仍躺在靠椅上,说:先别去玩他,上面的漆还没干掉,下午就可以拿回家玩了。

    临走时,周木匠叫我不要拿去和别的孩子玩“木偶打架”,我当然不舍得,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周木匠的生意亦顺风顺水,人情也赚得不少。外人都说周木匠失业后能重新振作生意,靠本事吃饭,实为不易,本以为就此上了正轨,直到有天他得罪了钱五。

    钱五是镇上颇有“名声”的混混,三十不到,生的矮小老相,痞了流气的。为人蛮横,爱贪小便宜,在大院里人人避而远之,互不相犯也倒相安无事,而钱五在外狠毒凶蛮却也众人皆知,看不顺的,一句话不对便要动手。夏天打着赤膊时,背后那道长长的刀疤从后脊一直延伸到腰间,只是一看便令人生畏。

    钱五所住的东南阁离周木匠也只隔着一个花坛,那天早上,东南阁拍门的声音吵醒了我和街坊四邻,出门看时,东南阁已经围上了一圈人,那群人中间,远远看得有周木匠的身影,而另一个人,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谁:

    “你他娘敢诬陷老子,谁稀罕你的烂家具!”

    钱五正对着周木匠破口大骂,唾沫飞溅出来,咄咄逼人。周木匠看邻居们都围了上来,向大家解释。

    “各位街坊,对不起大早上吵到你们。昨天我房门未闭,家里放着的一张圆桌被偷了,当时我去进木材,房里有小孩玩耍,我问时只说是东南阁钱五先生,进门便二话不说把圆桌搬走,所以我今早来看看,圆桌是不是在钱五先生这儿。”

    周围开始议论纷纷,眼光颇有鄙夷,嘴上却不敢有一丝走漏了心声,生怕钱五盯上,平日里最爱给人说理的四婶也只是躲在人群后面,小声对着四叔耳语。

    钱五看到矛头指向自己,更加气急败坏:

    “我他娘告诉你没有了,你还非闯老子家门是吧?你闯一个,你闯一个来我看看!”钱五闪身把房门让了出来,意思看周木匠怎么进去。

    我不禁感到好笑,以周木匠的本事,毫发不损的卸下整扇门简直轻而易举,想进去恐怕只比锁匠慢上一点。可周木匠却站定不动,和钱五僵在那里,周木匠足足比钱五高出一头,但我想钱五若发起狠来,周木匠恐怕很快要败下阵。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钱五躲也躲不得,便不停叫骂着,周木匠不发一言,却也不退半步。围着的人窃窃私语,而私语聚集后就成了嗡嗡一片。人群突然让开一条道,一人拄着拐棍颤巍巍走了进来,那人正是孙大爷。

    孙大爷上前拉住剑拔弩张的钱五,让他冷静,问清事情缘由后,孙大爷厉声道:“老周你是怕这事情不闹的全镇上都知道吗?你要问也等会儿再说,大早上把街坊吵醒看热闹是吗?有什么不能私下解决的。”我吃了一惊,孙大爷竟先呵斥了周木匠的不好,周木匠看看孙大爷,欲言又止。

    孙大爷又转过头去,对钱五说“钱五,你要是没拿人家具,你就开门让他看看,他要是找不到也就没啥说的了。没事,街坊都在这儿,冤枉不了你!”那语气颇有些怪异,似乎在劝他,却又像在威胁,好似暗下在说:街坊都在这儿,你敢耍横试试!

    钱五见孙大爷出来主持公道,躲也躲不掉,骂也骂不得,又急又气,头上的汗却有如泉涌,想那钱五历来偷盗打砸无恶不作,却从未被人上门来寻赃物,今天如果被发现,脸岂不要丢光?

    钱五支支吾吾,见大院围着的人颇多,不敢犯浑。几欲逃跑,孙大爷看不过去,大声吼道:“钱五,把门给我打开!”

    周围人突然听这一嗓子吼叫,都吓得一哆嗦,钱五逼不得已,打开房门,头却低的像是淋了雨的公鸡一样,恨不得用嘴去啃那地皮。孙大爷推开房门,都不消搜寻,那水曲柳圆桌正对着门口摆放,钱五不敢往屋里看,围着的人们却先是“喔”的一声,赞叹这圆桌的精美绝伦,然后便炸开锅一般,开始唧唧喳喳的发出声音来。

    一整个上午过去,围在东南阁的人们才渐渐散去,似乎为了刚才憋着的一肚子牢骚报仇雪恨,或是对钱五平日的骄横积怨已久,如洪决堤。除去今日,再也没有人见过钱五这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搬的丑态。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就连我这个孩子也能猜得到——钱五不会善罢甘休,周木匠惹上麻烦了。

    那一天我仍记得很清楚,大概中午的时候,天上开始飘着粉尘大小的雪粒,我们正在家吃饭。不知外面是谁喊了一声:周木匠把人砍啦,快救人!父亲放下碗筷便冲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正要往外跑,却被母亲拉住,说,外面乱得很,小孩子别凑热闹。

    后来我只从窗台上看到,整个大院的人把大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们叫喊、谩骂、议论着,只听到乱哄哄的声音响成一片。人群中却看到有人背着钱五往外跑,刚刚铺上一层薄薄的雪的地面洒了一滩鲜血,把路面染成了黑色,隐隐约约还听得妇孺的哭喊声。大约半个小时,人群散去,一条满是脚印和血迹,搅和着雪水和泥土的路面变得丑陋、肮脏不堪。

    后来我听父亲说,那天是钱五去北房找周木匠闹事,为了报复那天在众人面前揭穿他的羞耻,钱五和周木匠扭打半天,占不到便宜,于是便用老套路,掏出刀子来唬周木匠。不料周木匠却毫无惧色,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反应慢,钱五打得红了眼,拿刀就要去捅周木匠,周木匠也未见过这场面,下意识便拿起木工锯自卫——这木工锯我曾在他干活儿时见过,锯条长近半米,一掌来宽,木板在下面如同方糕一样被三两下整齐锯开。钱五那刀立刻相形见绌,捅人不中却避之不及,被周木匠挥来的木工锯砍中了手臂,霎时间血流不止,瘫倒在地...

    钱五的手筋被木锯砍断,一个多礼拜以后,我才在大院里又见到他,手臂上缠着绷带,尚未痊愈,而且以后右臂都不能负重,活动也不灵便。再看钱五,完全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整天耷拉一只胳膊在大院里晃荡,说话也没了气力,真是让人又可怜,又感到好笑。

    而周木匠却也没逃过罪责,听说他半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不做活儿,北川河也不再见他散步。他因为那一锯的罪过,赔了钱五医药费加上五千块钱,然后被迫答应给钱五做一整套家具,才说通他没有去县里法院告状。赵先生说,按周木匠给人做家具的利润,五千块钱可能要攒半年,这下他的损失也够大的。四婶还没从那天的惊吓里平息过来,仍惶惶道:“是该给他一个教训,这成什么样子,做工的刀锯可以随便拿来砍人?今天砍了钱五,万一那怪人哪天心情不好,再去砍其他人,这大院还能不能住了!你是没见那天钱五,胳膊上...”四婶恐惧才消,恨意又起,逢人便描述那日钱五的惨状,似乎觉得这惩罚还不够似的。

    那阵子,我许久不再见到周木匠,父母也不再允许我去他家玩耍。

    然而我始终是难以平静,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下午我趁家中没人,跑去北房找周木匠。北房前有一条路通向院外,大概很久没人清扫,积雪已经冻成厚厚的冰盖,极难行走,我挪着步子走到周木匠家,房门却紧紧地闭着。

    若是以往,周木匠在家中做工或是小憩,房门从来是不关上的,孩子们可以随时进出玩耍。想是因为钱五的事,怕再被偷了吧?我心里暗自思忖。

    我用力敲门,过了很长时间,周木匠终于把门打开,我吃了一惊,再见到周木匠,他竟憔悴的像是老了十岁,嘴边长满胡茬,头上也忽的生了不少白发,往日红润的面孔略显嶙峋,穿的也较单薄。在往日,周木匠从来都是把脸打理干净的,见我发愣,周木匠问,你来做什么?

    “你怎么都不出门?你怎么啦?”我反问他。

    周木匠小声叹口气,和我说,你先进来吧,外边冷。

    屋里光线很暗,却没有开灯,外厅里摆着两把太师椅,一张小方桌,看上去还没有完工。周木匠让我坐到一边,自己接着摆弄着手里的活儿。

    “你又开始做工啦?”我问他

    “没有,这是给钱五赔礼的家具,做完这套桌椅。还有一件衣柜,便还清了。”周木匠却似轻描淡写,而之前他已经把钱五的床、柜、茶几、沙发都换了一遍,有的是钱五家原本就没有的东西,他也给人家补齐。这般赔礼,倒像孝敬自己亲爹一样。而做好的活儿也都是精雕细刻,不偷半点木料,他拿起一把椅子来给我讲,这种深红色的、有圈状黑纹,纹路齐顺的是红酸枝。也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名贵红木,这种背板卷曲,超出靠背,形如书卷的就叫卷书太师椅。还有的是背部镂空、雕成荷花状的,唤作“透雕荷花”,如果是龙纹便叫“透雕龙纹”。谈到木艺,周木匠眼睛又显现出光彩来,点上一支烟越讲越兴奋,我看着这把卷书太师椅,气不打一处来。

    我打断周木匠:“别讲了!你给钱五赔礼,一分钱拿不到,还做得这么好。你干嘛这么傻!”

    周木匠吐口烟,“这太师椅做工比普通家具更精细繁琐,如果用普通木料,反而衬不上椅子本身的工艺,小孩子怎么能懂。”

    “那你还做这么好的椅子,用这么贵的木头,谁害你,你对谁好。”

    “你不要乱说,我给每个人做的,都是最好的!”

    “钱五就是活该,你就应该做烂家具给他!你自己都没生意了,还花这么多钱给人白做,你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冲周木匠大喊,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这里不做烂家具,你上别处叫喊去!别对着我发脾气。”周木匠不再理我,掐掉了烟接着忙那几件家具活儿。

    我跳下凳子,跑出周木匠家,却一屁股坐倒在冰面上,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淌下来,我转过身,冲着周木匠的屋子,带着哭腔大声喊了一句:

    “赔死你,活该你这么穷!”

    我只记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雪地里一路跑着,大雪打在他身上,他却不知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那个冬天,我终究没再见到周木匠。只听大人说,他赔了家具,还了木料的赊账后,一整个冬天再没接到过活儿。街坊没人,或者说没人敢再去北房打听他的近况,而钱五依旧不依不饶,把周木匠砍人的事情添油加醋传遍了镇上——大概也因此没人再去找他做过家具了。

    开春后第五天,我在大院外又见到了周木匠,他正蹬着三轮车运木料,人却比上次更加苍老、削瘦了。胡茬又长了一截,却完全花白了,身上是那件熟悉的蓝布褂,但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他吭哧吭哧地蹬着车子,从身边经过。

    我喜出望外,叫住他。

    “周木匠!又出来干活儿啦!”

    他停下车子来,转过头冲着我笑,感觉他笑得很累的样子。

    “是呀,新年好啊,小七!”

    “周木匠新年好!我好久没看到你啦,过几天我能上你家玩吗?”

    “好啊,明天过来怎么样?”

    “不啦,明天去奶奶家。等回来就上你家去!”

    周木匠笑着冲我挥挥手,蹬着三轮车走远了。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跑到北房寻周木匠,他家的门虚掩着,总算不像冬天时紧紧闭着了。我心里一阵高兴,周木匠心里总算放下那事情了。

    推门进去,房子里仍一片昏暗,空气中飘满了尘土和细碎的木屑,等睁开眼环顾四周,却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的木屑废料,只剩下一张木板床放在墙角。

    我心里突然颤了一下,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升起。

    “周木匠?”我问。

    “周木匠!”我在屋子里喊了一声,如果他在,必会从靠椅上坐起来,对我笑笑,“过来啦?”

    “周木匠!”我跑到院子里喊叫,南房楼梯下的大人们正打着麻将牌,听到声音,都朝我这边看来。

    孙大爷在麻将摊旁边,远远的招呼我过去。

    “你找周木匠干啥?他都搬走了啊。”

    “搬走了?啥时候啊!”我问。

    “都搬走五天了,走的时候招呼也没打,也没给邻居留点啥东西。走的跟个死人一样,连声音都没有!”刘叔一面掷着骰子,一边插话道。

    我强忍着没有去看他们,那块枣红色的桌布下面,是周木匠去年送给街坊的麻将桌,风吹雨淋不腐,从那以后,大人们都聚在屋子外面打牌,喝酒,每天玩到深夜。

    我问孙大爷,他搬到哪儿去了?孙大爷说他也不知道,也没去问,只是今年在镇上新开了一间家具店,从市里面进货的,周木匠以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是啊,这年头还把家具做成宝贝的真是难怪饿死,镇南那家店铺我去过,样式一般,还老贵。人家现在都用海绵啥的塞到皮沙发里,躺上去舒服的不想起来!木匠做的那玩意儿能躺吗,那不得硌死!”四婶弹了弹烟头,抬起眼看了看我。

    “也不能这么说,老周的家具和他们不是一个风格的。要说漂亮还得是老周的手艺,对了,你们谁知道他全名?我看看能不能在镇上找找他。”王叔发问。

    麻将摊上众人皆面面相觑,没人能够回答。平日里几乎不曾说话,也没有打听过,只是去他家订家具时有些交集,竟没人知道周木匠叫什么名字。

    “你看看,什么人性,在大院住了这么长时间,连个熟人都没认下,这人真是早点走了好。”四婶尖声尖气,把原因归咎于周木匠寡言。难以想象,这大院家家户户都有一件古朴雅致的家具,竟是个孤僻、自私、没有朋友,手段凶狠的木匠做好的。

    在一群大人谈笑嬉骂的麻将摊前,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眼泪不停地在眼眶中兜着圈子。四婶的话就像针一样刺在我心里,疼得喘不上气,我终于不再忍耐,对着四婶喊道:

    “他有熟人,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叫什么,他大名叫周俊采!”

    周木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周俊采。

    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周木匠,据说是搬到了其它镇上,多年过去,我更加没了他的音讯。但他的书柜却仍在我家静静的竖立着,他穿着发白蓝布褂的黝黑身影,连同哼着的那首小曲,也时时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溪下渔夫哟,早起去撒网。山林农民哟,晌午把锄扛。

    桑园村妇哟,养蚕织罗桑。东篱木匠哟,夜半睡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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