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已夜里十点多。回到家，习惯先进浴室，洗去满身的汗味，褪下一天的疲惫，把清洁、疏松交还给安静的夜晚。当热水如雨淋下，感觉自己就如一条光滑、自由的鱼，在朦胧的雾气里呼吸着水面上空气。我在想，悠闲的生活与忙碌的人生，常常不以物质条件为约束，多取决于人的性格与价值观，日子的酸甜苦辣，各有各的定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洗完澡下楼，家人问我电话怎么关机了，刚才有福州的电话挂你不通，又通过地方上领导挂家里，电话那位朋友原在省轻工业厅工作，让我赶快回个电话。原省轻工业厅的朋友？一个瘦高个子、古铜脸色、颧骨突出、精神矍铄、眼镜斯文的青年男子浮现在眼前，我知道是谁来电话了，三十多年了音信全无，他通过哪个渠道找到我的？他又何处落脚工作与生活？
三十多年前秋天，当邮递员穿过田埂递给我录取通知书时，我正在地里挖红薯。在那个年代，薄薄的一张盖有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意味着往后就是手捧铁饭碗吃皇粮的国家的人，是农家子弟鲤鱼跃龙门的命运拐点。邮递员气喘吁吁，满脸流汗地对我笑着，我也笑了，也许，就此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了！
没过几天，我独自扛着村里木匠给用衫木薄板钉做的行李箱，搭乘从县城开往省城的班车。县城距离省城三百多公里，早上七点出发，因路况不好，晚上七点左右才能到达，来回两天一班，途径泉州时下车午饭。我提前一天出发，希望可以赶上学校隔天在车站的接送班车。一个傻里傻气的农村孩子，从未到过县城以外的大地方，当时是哪来的在对远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发的勇气呢？当一个人无知而又怀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时，无畏就是勇气最好的加油机。
车过泉州，我与邻座攀谈起来。他听我口音，问我会讲客家话吗？我说会啊，我老家就是讲客家话的。人类的语言其实和鸟叫声没啥两样，互相听懂就变成同类了。他告诉我，他前几年从景德镇工业大学毕业，分配到省轻工业厅，主要负责燃烧技术方面的工作。得知我是被录取去上学的，他很高兴，说他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我马上就读的学校离他单位不远，以后有时间可以到他单位玩。他说那话时，语速慢，话音轻，收尾时有柔软的客家话拖音，如手抓麦芽糖时拉伸起来的透明糖丝，清亮、甜腻，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可能是知识、阅历差异太大，我们话语不多，仅仅知道各自来自哪里，要往何处，其它时间交给沉默，尘土飞扬、颠簸摇晃的旅途上，他靠窗打瞌睡，我则好奇地观察着车窗外与老家不一样的风景。
我们是晚七点左右才到福州，当我扛着硕大的木板行李箱走下车，才感觉到人懵蒙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对我来讲却如此陌生、如此无助，落脚何处呢？他走上前，问我，学校不是明天才开始接待新生吗?你初次到省城，人生地不熟，晚上去我家住吧，我明天再送你去接待处报到。我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到他糖丝样的语音在依然溽热的城市夜空上如家乡稻收的气味随处飘散，在自己彷徨无助、不知寄身何处时，陌生的认识却给了我人生最熟悉的栖息需求。
他说的家，其实是单位分给的小套房里的一个单间，客厅、厨房及卫生间与另一个小家庭合用。现在回想起来，在拥挤的空间里，突然挤进一个陌生的土里土气乡下人，他当时一定被同住的鄙视过，要是当时自己见过世面，可能会找个适当的借口，下楼找间旅馆或车站对付一宿，可是，乡下人进大观园的粗俗情感，让自己如此心安理得地住下来。但他显然没有考虑这么多，对我非常真诚热情，教我抽水马桶怎么用、热水器冷热水如何调节等等在当时乡下没见过的日常起居生活方式。他让我洗澡早点休息，晚上他睡沙发，明天他叫我起床陪我去新生报到接待处，然后，他坐在写字桌前，忙着修改一大摞文件。我很快沉沉地睡过去，梦见家乡大片大片沉甸甸的金黄色稻穗，晚风吹拂，一粒一粒地脱落地上，生长成一座座楼房，楼房灯火通明，围在我身边岿然不动，家乡如此遥远，城市如此亲近……
我们成了朋友。周末，我偶尔会去找他，顺便去他单位食堂蹭饭吃。那时正是轻工业的黄金时期，他经常出差，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加上又不像现在有手机与互联网，看似淡漠，但彼此牵挂依然，我内心深处一直铭记着刚到福州的那晚，希望以后也有机会留在福州工作，也有自己的房子，也许也会遇到像我当时那样的人，那么，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样，留宿一位举目无亲的人，给他一份人性的温暖感、踏实感。可惜，毕业后我就回老家工作了，但之后在社会里为人处世时，寄宿他家那一幕总会涌上心头，是他无意间教会了应当如何去相信别人、如何去对人好，我想，这才是他在我生命际遇里給我的最值得回忆、珍惜的人生价值观以及如何葆有一颗善良的心。
无边无际宇宙里，地球是寄客，延绵不绝时间中，人生羁旅不过瞬间，永恒面前，有那种事物不是在时空里寄宿呢？唯有无形无影的善良与友爱，不会在沧海桑田里烟消云散，只会如花开花落的时间轮回，通过生命的续接与传承，让人知道哪里来，又往何处去，那么，渺渺宇宙里、茫茫人海中，人就会彼此听见麦芽糖丝般的声音，孤独不再，瞬间永恒，就如寄宿福州仅一晚，却是生命中再也抹不去的感动与回忆，如此，人生再苦再累，也是对过往的一份酬谢！
我打开手机，期盼听见电话那头麦芽糖拉丝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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