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演二十四岁那年,依旧是那副事事无所谓的模样。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演艺圈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有人就说了,江演本来就不算偶像,她出道时是搞笑艺人,只不过后来被导演看中,才误入的演艺圈。
记者拍她的工作闲暇,她永远举着手机在玩游戏。
她有人气,没到大火的程度,却不见她努力,还是贪玩。
粉丝们说:“你们不懂,我们江江还在青春期呢。”
可二十五岁生日当天,她发表声明,从此退出圈子,再不接戏,连小品也不演了。
别人问她接下来要干吗?
她说:“长的没想过,短时间里大概是躺着打游戏。”说这话的时候,她头一歪,抿嘴笑起来,像是静静的河水上有两个旋涡,月光掉在里头。
2017年的夏天,江演参加最后一个谈话节目,穿了件宽松的连体长裙,窝在给来宾准备的沙发上,小小的一团。进倒数前,她把PSP塞进口袋里,站起来,朝观众深深地鞠躬,抬起头来时说:“大家好,我是江江,江演。”
一
1992年的那个夏天,没什么特别的。蝉声让人心烦时,江演在产房里不应景地发出第一声啼哭。童年时期她不怎么哭,也不爱笑,漂亮、聪明谈不上,来做客的大人挖空心思夸她一个“文静懂事”,便尴尬地陷入沉默。要知道,几岁的小孩子,“活泼可爱”才最受欢迎。她发现爸妈总是叹气,却不知道他们因何失望。她明明每天都按时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
江演头一次意识到“讨巧的裨益”是在九岁那年,向来严厉的女老师上课点人起来回答问题。她答出正确答案后,老师点点头,她喜滋滋地坐下。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站起来,他看着那道题抓耳挠腮半天后,江演心想他铁定要挨骂了,正替他捏一把冷汗,却不想他抱拳道:“小的不才!请见谅!”
江演就看见老师“扑哧”笑了起来。
江演觉察到,那节课直到下课铃响,老师的心情都很好。不是因为她答对了问题,而是因为男孩的一句话。她还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随着她渐渐长大,这种逻辑开始频繁出现在各个场合。小学快毕业时,同桌是一个年长她三岁的留级生,那个男孩看着她摇了摇头,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平凡的性格还长着一张平凡的脸,以后的路,很难。”
回家后,江演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她的眉眼很淡,有点婴儿肥,唯独有特点的两个梨涡,还因为她不爱笑而成了摆设。她想起留级生的话,头一次体会到了“平凡是罪过”。
她原以为自己对那种类似耍滑头的小聪明不屑一顾,可是每当有人在面前使出这一招时,她都会默默地在心里跟着将那个人说过的话复述一遍。直到有一天,所有人因为她的一句话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她转过脸,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夸张的表情。
那似乎是一个开端,女孩们爱走过来捏捏她的脸蛋,男孩们则在课后带着她一起玩。
她成功地变成了自己羡慕的那种人,只不过等到周围没有人,她心中便会有些彷徨,像是努力走到路的尽头后,发现那里藏着一个更大的迷宫。可是大家都告诉她,江江,你是我们的开心果,连爸妈也变得喜滋滋的。她便坦然了,大家似乎都因为自己的这点改变而开心起来,自己的不开心也就不算什么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就是这样的我,有一天说出口的话都被认为是玩笑话?”二十五岁的江演说。现场出现几秒的沉默,她立马接下去,“就像我之前问顾不殊。我说,顾老师,你看我怎么样?我口袋里九块钱都准备好了,打算请他结婚。结果他说,滚。我不甘心,结果他拿出十块钱说,咱们走。”
顾不殊是她行内的前辈,她平日里叫一声“师兄”,大家都爱看他们俩的笑话,真真假假,没人深究。
如她所料,观众乐开了花。
她开口有目的,总想让其他人开心,更害怕因为自己让别人感到沉重。从小到大的惯性,竟让她谨小慎微到了这种程度。
二
中学时代有人给江演传字条,她跑去问人家:“为什么?”
对方嗫嚅地道:“我觉得你很好笑,很可爱。”
江演转身给对方塞了一张字条,上面是搞笑女艺人的名单,一路数下去有十来个。对方见此拒绝的架势,有些哭笑不得,之后再不敢来找她。
他们是因为我搞笑而喜欢我的,她有些失落地对自己说。
那年她十六岁,是班里的焦点,随时炒热气氛的好手。大家都爱她,她的耀眼甚至不会引起嫉妒。唯独一个人不肯买账。
那个人就是舒燃。
说来也奇怪,舒燃因为被有名的DOTA2战队看中,经常外出参加电子竞技比赛的缘故,来学校的次数很少。尽管如此,却为人温和,和班上同学的关系也处得相当融洽。女生中不少是他的爱慕者,可江演心里清楚,他就坐在自己后面,每回所有人因为自己的笑话乐得前仰后合的时候,舒燃都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冷哼。
她浑身的血瞬间就凉了。
起初她还只是怀疑。后来舒燃在场时,她刻意把笑话讲得更大声,鬼脸也做得更夸张,结果舒燃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舒燃讨厌我。她很确信,转念又忍不住为他开脱,或者是他情绪神经严重受损过?
很快她就在电视上看见了舒燃,以最年轻的DOTA2电竞选手出现在冠军战队中。镜头里他举着奖杯笑得灿烂。
江演愤恨地想,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
高一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堂课,她和舒燃被安排做当天的值日。江演扫地,舒燃摆桌椅。
人走光后的教室里静得让她很不自在,许久,她开口喊:“喂,舒燃。”
舒燃转头的瞬间,她把扫帚一丢,大喊:“排山倒海!”
那年《武林外传》大热,所有人都津津乐道。江演不爱看情景喜剧,为了合群逼着自己从头到尾看完,还将人物的口头禅学了个遍。
两人对视三秒后,舒燃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江演的脸有些热,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这位朋友,你为什么不笑?”她只想找个台阶下。
舒燃皱了皱眉头,将书包挎在右肩上:“你累不累?”
她还不知自己变了脸色,怯怯地松了手,声音虚了三成:“你说什么?”
“你累不累?”舒燃往门口走,“我笑不笑,你管干什么?你是世界开心协会主席吗?”
那句话很轻,江演却像被闷锤砸中,呆了一秒,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下意识地张了张嘴,谁料就号啕大哭了起来。连江演自己都被吓到,更别提舒燃了。
舒燃转过身来,又不知怎么开口,两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个皱眉头,一个掉眼泪。最后舒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问:“你为什么哭?”
她抽噎着道:“我不能管你为什么不笑,你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哭?”
那句话太绕了,她说得磕磕绊绊,舒燃头一回缓和了语气:“还挺有道理的。”
“那我就不管啦?”他好笑地问她,“我走啦?”
江演用力一跺脚:“走就走!”
她太久没有使性子,所有人都当她不会生气,那一刻她大概想着反正自己吉祥物的形象已经倒塌,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舒燃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舒燃愣了愣,嘴角漾出从未见过的笑意。他问:“江江,现在放学了,搞笑艺人该下班了。而你,要不要和我玩?”
三
“最早教我玩游戏的那个人说要称呼这个为电子竞技,要怀着一颗尊重的心。”面对观众,二十五岁的江演坐直了身子,佯装严肃地说,嘴角却带着分明的笑意。
她不过是想起高一升高二的那年夏天,自己咬着绿豆冰棒坐在电脑桌前,下载好游戏,笨手笨脚地打开游戏界面后,舒燃发来短短的一句:来,叫师兄。
凭什么?想起他之前的态度,江演不肯低头。她想着,别想我再逗你开心,你已经失去了这个福利。
短短一个下午过去,舒燃带着她拿下所有胜利局。江演虽没经验,却也知道面前摆着值得抱的大腿。她向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谄媚高呼:师兄带我!
她渐渐发现,舒燃的脾气确实好得让人讶异。就算她再坑,把大招丢错,跑错位置,舒燃都不会责怪她一句。她开始还会愧疚地道歉,结果舒燃说:“这是我自找的,你有什么错?”
江演一改之前对舒燃的印象,心想,很好,这背锅的态度非常酷。
倒是她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生气,也越发矫情。舒燃一句话能让她笑,也能让她恼得吃不下饭。她甚至因为舒燃带了一个不知来历的队友而变得郁郁寡欢。
说到底,是舒燃太纵容了。他的世界分割得很清楚,无论人还是事,只有“我喜欢的”和“我不喜欢的”两种。前者他无条件宽容,后者他一概不理。
所以他不接受她的讨好,却比谁都能容忍她的胡闹。
第二天,舒燃没有准时出现,江演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有人发舒燃的直播频道,她踩着进去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她一眼扫到交流区,女孩们正一口一个“舒燃小哥哥”地喊他。江演没来由一肚子火,最后飞起一脚,正好踢到了电源插头,黑了的电脑屏幕上映出她沮丧的脸。她心想,江演,你糟了,你越来越贪心,你不仅希望被人喜欢,还渴望被爱。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登录,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刚刚你来看直播了?”是舒燃。
“嗯。”
对面忽地笑起来:“江江,你为什么生气?”
“你管我干什么?”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按照过去,这时候她该回答一句“怎么可能,是家里停电了”掩盖过去。可是这一刻,她想承认。没错,舒燃,我就是生气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我就是打电话来看看,生气的江江是什么样子。”
她再也无法强忍情绪,暴喝一声:“那你现在看到了!”
“是。”那边的舒燃终于朗声笑起来,“挺可爱。”
开学后,班上同学或多或少都发现了江演身上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他们说:“你们有没有发现,江江变得文静了很多?”时隔多年,这个词又回到了她身上。她有些如坐针毡,琢磨着要不要打破这种传言。
问题到了舒燃那儿,他看着女生小小的后脑勺,不动声色地笑笑:“我觉得挺好。”
江演听见了,便悄悄地挺了挺胸脯。
升入高三后,舒燃的比赛场次越来越多,她已经很少能在教室里看见他。每天上课前,她都会想今天舒燃会不会出现。
那天放学后,舒燃叫住她。他说:“江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在他后头下楼,绕过操场,转过第三教学楼,那儿立着一面墙。原本是用来贴各种通知的,只不过后来学校有了电子屏,这面墙就被弃置了,上头被无聊的学生画满了涂鸦。
“如果你不开心,就来这里。”舒燃说,“别假装开心,那种时候的你特别丑。”
江演转过头,正对上舒燃的眼睛。
那天,舒燃来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
他终于选择了自己擅长的电子竞技,并一心一意想要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夕阳照在那道墙上,将他们斜斜地切割在阴影和光明里。后来江演经常回忆起那个场景,舒燃铁了心要往前走,而她还停在这里,无论爱情还是人生,他们总是在重复这个动作。
舒燃离开后,江演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努力地学习。放学后,她就去“秘密基地”待一会儿。在那种时候,她便会非常想念他。很快,这种想念都变得奢侈,因为妈妈住院了。她陪在病床边上的时候,妈妈问她:“江演,我们将来学相声表演怎么样?妈妈想了想,这是最适合你的一条路。”
她想了想,这句话里的“我们”,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你现在的分数不上不下,当艺考生可以读一所很好的学校。”
面对着妈妈的循循善诱和苍白的病容,江演终究没有把那个“不”字说出口。
说到底,从头到尾,除了在舒燃面前她敢嚣张跋扈外,根本没什么太大的长进。后来她才明白过来,舒燃是自己的一张底牌,等把这张牌打完,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演拿到中戏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七月,舒燃也拿下了又一场胜利。
江演想,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们都在前行,还能偷空一块儿打个游戏。
有一次舒燃问她:“江江,你在学校学的什么?”
她答得支支吾吾:“搞笑。”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笃定地认为舒燃知道真相后会生气。
果然,那边发来一串省略号。
“仔细想想,从那时起,他就觉得我没有说真话,我也就不敢告诉他。这也就罢了,可我居然立马给他表演了一段相声。”江演正对着镜头,笑得腼腆,“你们想看吗?”
四
江演真正被很多人熟知,是在2013年的春节过后。那年她念大三,接到第一个正式表演的邀约。与此同时,舒燃在电子竞技平台的活跃度已大不如从前。
那个电视台晚会上的小品,江演的表现只能算得上尚可,一小部分人开始关注她,签下她的公司开始为她做长远计划。而真正让她赚足关注度的是一场风波。她的微博小号被好事者揪了出来,里面全是她记录的游戏日常。小号名为“师兄带我躺着赢”,竟未间断地更新到了表演的前一天。
至于内容,有截图为证——
“今天师兄带我开黑,我又躺着赢了十局,开心。”
“晚上睡前求师兄带我排一场,一个小时后我从梦中惊醒。正想道歉,他问我,还排吗?看了一下历史战绩,10∶0。”
……
诸如此类。
后来“师兄”身份披露,正是江演的同门顾不殊。从这件事引起热议到顾不殊丢出游戏角色截图,前后不过三天。顾不殊当时已经大受欢迎,就此带着小师妹江演进入大众的视线。
江演尚且记得顾不殊第一次打电话给自己。
他说:“小师妹你好,我是顾不殊,我接下来说的你好好记着。”
“我不知道微博上你称之为‘师兄’的那个人是谁,但如果他只是个无名小卒,那么打死都不要把他的名字说出来,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记住,从今天起,你的师兄是我,顾不殊。”顾不殊叹了口气,“不难,但你得去做。”
当时公司为她的事情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她手足无措,只想着这件事怎么能快点过去,无论怎样都好。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这种处理方式保护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唯独伤害了舒燃。
她更不知道的是,舒燃在紧随其后的比赛中发挥失常,之后连续两个赛季都处于低谷状态。电竞比赛总有更年轻更新鲜的血液加入,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没有十八岁时那般耀眼。他的表现引来质疑,战队甚至开会讨论是否要和他续约。
而那一年,是她事业起步的关键性的一年。她的日程变得很满,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也接了第一部戏,不知不觉往偶像靠近。她经常回到寝室已是半夜,又累又困,只来得及和舒燃说一句“我回来了,今天累惨了”。得到一句安慰后,她就倒头睡去。她对所有人无私,倒是对舒燃自私了很多次。
那个微博小号,在江演和“师兄”顾不殊一同走进观众视野后,自然也再没有更新过。
2014年的夏天,江演的毕业典礼上,顾不殊出席,惹来众人议论纷纷。
典礼结束后,顾不殊找到江演,发现她正在整理一个行李箱。
顾不殊讶然地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她摆了摆手:“我要去找舒燃,给他一个惊喜。”她的脸因为期待而微微泛红,那段时间舒燃正在美国参加长达半年的邀请赛。
两小时后,江演接到了舒燃的电话。
江演那会儿在机场,手心里捏着那张刚打印出来的机票,正准备告诉他十六个小时后自己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师兄——”这个称呼她喊得小心而踌躇。
“江江,”他打断了她,“我们还是算了吧。”
五
二十二岁那年,江演孤身一人抵达美国,出现在舒燃的住处门口。
她等到半夜,才等到和队友们一块儿回来的舒燃。一行人走过她面前,她张了张嘴,很小声地喊了一句:“舒燃。”
舒燃停了下来,同行的女孩喊他:“怎么不走了?”那个声音江演熟悉,是舒燃后援会的会长。
“舒燃,”她撇撇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很久没哭了,即使是在被公司训斥,被粉丝质疑的时候,她一咬牙也就熬过来了。只有舒燃,她次次都能把最丑的样子留给他看见。
舒燃站在原地,看她拉着个小小的行李箱,灰头土脸的模样,真是丑极了。
于是他的心瞬间就软了,走过去拎起她的行李箱:“你累不累?困了吗?想不想吃东西?”
江演用力地点头:“累,也困,但想吃。”
舒燃那日刚输掉比赛,他将这些通通忘了。尽管她骗了他,还有人顶替他和她一块出现在大家面前。不过那些都不重要,至少这一刻,他只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他认栽了。他总觉得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打算接受就不要计较,如果打算放弃就不要再回头。
他说:“好,忍着点。”
接下去的几十天,只要她一开口,舒燃便去楼下给她买炸鸡可乐;她一皱眉头,舒燃就走两条街去点中餐拎回来;她坐着喊渴,舒燃就把矿泉水拧开瓶盖递到她手边。
江演,你真是个浑蛋,专挑软柿子捏。她想。
父母对她寄托厚望,她不敢辜负;朋友对她说“江江你真可爱”,她也不敢大声说“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可爱,我这个样子都是被逼的”。
但舒燃了解她一切的不情愿,所以在他面前,她永远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
有一天,舒燃支支吾吾地问她:“队里有个聚餐,你想不想参加?以你现在的状况,会不会不方便?”
她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想我去参加吗?”
见舒燃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她便严肃地说:“那我非常想去。”
她坐在镜子前打扮了很久,就连上节目她也没有这么认真过。
这都是因为舒燃。她欢欣雀跃地想。
她自然成了那个聚会的焦点,舒燃队友们的八卦之魂被勾起,纷纷围住她。
“嫂子,你自己一个人来美国的吗?这么酷?”
“我在电视上见过嫂子,能不能给我们现场来一段?”又有人起哄。
她想着,这些人是舒燃的朋友,她挺乐意讨他们喜欢的。她刚想站起来,舒燃便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个子真高啊,将江演整个都笼在阴影里,他说:“你们别为难她。”
回去后,她对舒燃说:“其实我应付得来。”
舒燃那会儿正在给她煮鸡蛋醪糟当夜宵。他小心地低头将勺子里的汤吹凉,然后转头对她说:“我不想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反正这种小事我还可以做得来。”
江演就走过去,从背后环住舒燃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她小声地说:“舒燃,我不想回去了,这件事也可以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确信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凭良心讲,她根本不敢丢下那么一个大摊子不顾,但这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要和舒燃就这样平凡地过一生,就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
“江江,”他的动作滞了一会儿,“我们去旅行吧,北边怎么样?”
江演的手机疯狂响起来的时候,舒燃正在收拾行李。他说去北边会冷,要多带一些厚的衣服。
“那件太丑!”江演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着小腿,一边抗议舒燃放进去的套头毛衣,一边接通来电。发现是顾不殊打来的,她心情甚好地打了一声招呼:“嗨,顾老师!”
舒燃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看她。如果江演仔细去辨认,就会发现他情绪里的不安。可惜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嗨,”顾不殊只说了一句话,“把电话给舒燃。”
六
江演的粉丝里,有些资历的,都会记得2014年冬天江演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当时她人在国内,却有记者爆出“江演在美国与不知名男子约会”的消息。受伤的照片一经流出,等于狠狠地打了对方的脸。
那年江演匆匆回国,顾不殊给她买好了机票,没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有急事。她向来很相信这个前辈,等到了首都机场,顾不殊接到她,她才知道有记者拍到了她和舒燃在一起的照片。
顾不殊带她回公司,告诉她这一切她无须承认,就当照片是合成的,何况镜头里她的样子很模糊。江演这才想起自己拎起行李离开舒燃家时,舒燃轻轻地问她:“旅行,还去吗?”
她那时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她当时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更不理解他的恐慌。舒燃却比谁都更了解她,一旦发生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个。
“江演?”顾不殊喊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要。”她喃喃道,脑中一片空白,只想赶紧找到舒燃。她站起来,开始翻手机,“我要订机票回去,现在,马上。”她不想重蹈覆辙。
她跑到马路上的时候,没有看见从斜侧方冲出来的那辆出租车。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想,舒燃,我大概跑不到你那里了。
顾不殊为她推掉了所有的采访,只说江演这些天需要养伤,希望谣言就此打住。
她的受伤反倒成了一件武器。她醒来后,一切对外的说法都已经尘埃落定。
江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顾不殊说一句话,她再打舒燃的电话,那边已经无人接听。
2016年冬天,舒燃在上海参加最后一场告别表演赛,之后将宣布正式退役。
江演当时在北京参加活动,到最后还是急忙买了一张机票飞过去。入场票她毫不费力就买到了,现场人员寥寥,她便想起那年暑假他教自己打游戏时,许多人喊他“舒燃小哥哥”。
比赛结束后,她绕到后台去找他。
“她来了。”说话的女孩是后援会会长,这些年一直陪在舒燃身边。
“我知道。”那人语气平淡,像是听到了一件很小的事。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那个女孩背对着她,江演看不到她的脸。
她刚想走进去,气势如虹得就像当年她去美国出现在他面前那样。一大批记者不知道从哪里拥了出来,围住了她。舒燃抬头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江演。
江演来之前想了很多,见到他要说什么,是不是像从前那样说一句“舒燃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已经没有把握他会原谅自己。可是这一刻,像是出于一种本能,她勉强一笑,回答记者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知道的,我是一个电竞爱好者。”她忘了自己还戴着墨镜,舒燃看不见她眼中的泪。
别看了,舒燃。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无力地喊:别看了,我知道我这个样子,超级丑。
然后她看见,舒燃也一点一点笑了,笑得无奈而仓皇。
人声嘈杂里,她听见舒燃低下头对女孩说:“不必了,她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
如果当时有人在场,就可以见证这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们的距离已经无法更近,那几步的距离,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过去。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坐下来,好好解释一次。可是这么多年,又从何解释起呢?从那场阴差阳错的车祸,还是从那场微博的冒名顶替?或者更早,她在教室里看见老师因为别的学生一句俏皮话而忍俊不禁的那天?
过年的时候,江演回了一趟老家。
除夕夜,小侄女一直偷偷瞅她。
她乐了,走过去坐在她面前:“看我干什么呀?”
小丫头指了指电视:“小姨你将来会像这些人一样,出现在电视里面吗?”
电视里正在播春晚小品。
“囡囡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吗?”她问。
小家伙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尚稚气十足:“我想像小姨一样,被所有人喜欢。”
那一刻,江演很想低下头去告诉她,被所有人喜欢是一件很多余的事,有时候只要被一个人喜欢就够了。可是她刚低头捏了一把小家伙肉肉的脸蛋,妈妈就喊她:“江演快过来,大伯说要看你表演!”
她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想——
舒燃,我就快向这个世界妥协了。
七
舒燃常常会想起2010年的夏天,那年他十八岁,被誉为少年天才,会有一个了不起的明天。
他最擅长的就是坐在电脑前和别人竞技,可逐渐,就连这一项技能也不再是他骄傲的资本。他本想着如果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对江演说:江江,你可以做一切你喜欢的事。
可后来他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那天顾不殊在电话里说:“据我所知的,舒燃,今年你已经五连败。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带给江演任何帮助,就连以电竞高手的身份出镜都不够格,你只会不断地给她制造麻烦。所以舒燃,放她走吧,她会有一个了不起的明天。”
“了不起的明天”,这几个字多熟悉,可他已经没有了。那句“这样你快乐吗江江,如果不快乐,就跟我走吧”,他已经没办法说出口了。
2017年春天,他身边也终于有了别的姑娘。
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有个人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因为她,多了很多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今后这人生,我想和她一起走。”
那天江演正好在演一场哭戏,NG多次。导演直叹气,却又很爱惜她,不舍得对她生气,便说:“大家休息一下再继续,各自找一下感觉。”
她掏出手机就看到了舒燃正式退役并公开恋情的消息。
拍摄开始后,她呆滞地回到场上,没等到任何信号,眼泪就掉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导演激动得用力拍大腿。
她压根儿听不见,哭得撕心裂肺,正应了台本里说的那句“他离开后,世界都黯淡无光,并且这一离开,就是永不回来”。
“从我的话里,已经辨不出我的真心。”她打了个寒战,像是很冷。
“我累了。”她看起来一脸疲惫,“我再也不想取悦任何人。”
高一那会儿,舒燃问她:“你累不累?”她一直没有回答。
这一刻她终于承认,她累了,很早很早以前就累了。她勉强自己去拍戏,去讲笑话,去面对其他人的挑剔,她以为只要舒燃在身边,她就可以一直强撑下去,总有个地方她可以停下来偷个懒。发布退出消息的前一天,她回了一趟高中的学校。她只是觉得胸口闷得慌,便想起十七岁时独属于她和舒燃的秘密基地,想起舒燃曾经对她说:“你如果不开心,就来这里。”
那面墙已经很旧,岁月在上头落下斑驳的影。江演用手抚过,在某一处猛然停住。
那是一行短短的粉笔字,字色还很新——
“现在你是否已经真正得到快乐?”他回来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她颤抖着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里。她想哭,可脸上却干燥一片。
没有,舒燃。如今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做不到完全的服从,也做不到完全的勇敢;我做不到完全的自私,也做不到完全的付出;我做不到彻底不爱你,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爱你。
可这就是我啊,舒燃。
什么都做不到最纯粹,却又不舍得丢弃,平凡而又希望得到幸福的我。
和你完全不一样,一次又一次让你失望的我。
八
既然节目快结束了,我最后和你们说一件好玩的事吧。
十几岁的时候,我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他离开学校的那天,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问我:“江江,我以后娶你好不好?”
哈哈哈——你们猜我说了什么?我想也不想就说:“万水千山总是情,十年八年我等你!”
我这辈子也没反应那么快过。
结果他愣了一会儿说:“江江,你总是这样吗?”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问句的标准答案应该是认真地回答“好”。我哪知道这么简单,我只想着别让这句话从我面前跑掉,就像综艺节目里每个丢出的梗我都必须接住一样。而且我感觉自己接得挺好的,只是他不信我而已。
上个月那个人好像结婚了,九块钱不知道是谁请的。
这个笑话不好笑吗?你们为什么不笑?
……
咦?
我是什么时候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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