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梅勒第的龙才是真正的国王,他们歌颂他大如手掌的鳞片与威严的琥珀般的眼睛,将他的事迹编成歌曲,唱着那巨大的暗蓝色影子是如何驱赶南方的野蛮人,又是如何保护了他们的金子与珍珠,让梅勒第人得以在这傍山傍海的肥沃土地上繁衍生息。然而爱葛妮丝看到的不是这些,她看到藏在这些光鲜外表下的根本不是崇敬或者感激,只是单纯的忧愁——梅勒第人年复一年、从未消失的忧愁,正如在并不是非常遥远的海边,鱼群在每年春季随着洋流前来产下的透明的卵。
他们从未有过勇气去说龙的坏话,爱葛妮丝在提着裙摆跃过那颗大树瘤时想。树瘤在几十年前被龙爪抓破的伤痛中一遍又一遍地包裹自己,而第一代梅勒第人洒下的树种也早已长成这片日日啜饮泉水的树林,但龙比谁都要老。她在每一个老人的口中听说过这条龙,也在所有的书中看到过他;她在时间洪流的每一滴水中都能找到他的深蓝影子,大如天空,深如海水。爱葛妮丝曾在书页上令人眩晕的霉味里想到,或许是因为这个,人们才对龙的肆虐闭口不谈;他们的日子已经足够安逸了。
“他无处不在,”她冲河里的鲫鱼小声喊道。而鱼对着她摇摇尾巴,顺着水流一去不返。爱葛妮丝在她自己的沉默中听见水流亲吻石头的声音,悲壮得如同士兵与爱人吻别。于是,在她独自一人向月桂树打招呼的日子里,爱葛妮丝又一次被寂寞所淹没。她把脸埋进裙子里,一动不动地蹲在突出水面的石头上,心里头想着她在树林里认识的每一只动物和每一棵树,想着必须死去的那些兔子、鹿与雀鸟,又想着梅勒第人是如何等待幼鱼长大的,然后从自己的蓝裙子里找到了阳光的味道,像橘子一样清甜。她试图在这蓬松的布料里寻找她的母亲伊文捷琳,然而三个春天的三千滴露水已将伊文捷琳似橄榄般的香气全数洗去,取而代之的是阳光、绿叶与野草莓。
还有龙。
还有龙的气味。
爱葛妮丝在傍晚回到城堡,果酒般的阳光让绕满藤蔓的哨兵塔闪闪发光,仿佛有两个同在晚霞中的世界在此重叠。她穿过早已消失的城堡大门,手里拎着只死去的兔子,杀死它而带来的难受劲早已远去。“恶龙!”她朝着黑暗高声喊道,正在逐步成为成年女性的干净嗓音中含着委屈与些许的冲动,而冲动中又夹杂着小女孩般的任性。
而龙,那只大得只有垂下脑袋才能在城堡里走动、身披暗蓝鳞甲的龙从舞厅的阴影里走向她,山羊般向后刺去的尖角轻巧地避开吊灯,庞大的身躯震得天花板直掉灰。他在她的身前停了下来,心怀岁月积淀的耐心与智慧一言不发。爱葛妮丝仰头望着龙,看见那双眼睛仍像白日一般明亮。
“您都听到了,对吗?”她气恼地问道;她指的是河边的那句话。
龙没有回答,他那双将时间凝固的眼睛依然注视着爱葛妮丝,直到她放下那只野兔,手指将裙子抓得发皱。爱葛妮丝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吗?龙问自己。或许她不知道,可她对于人类而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龙在她正在发育的胸部与臀部上看见了曾经被他吃掉的女孩们,她们当时也正是这个年纪。
“请过来吧,爱葛妮丝·梅勒第,”龙叹息道,低下了他比她的整个身子还要大的头颅,“如您所愿。”
龙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他的嘴却几乎没有张开多少。爱葛妮丝想象着他的脖子上每一块肌肉拉扯的声音,放大后像是一段乐曲。她尽可能慢地走向龙,同时将尚未理清由头的愤怒使劲踩在脚下,而当她最终停下来时,他的深蓝色的头颅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看见那双眼睛里流淌着魔法赐予的光亮,还闻到龙的口鼻中属于死去的生物的气味。此时此刻,她想起白天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的那股味道,随即便紧紧抱住了龙的脑袋,将自己浸泡在龙那特有的体温与气味里,正如她往日一次又一次做的那样,借此驱散揪着她的心脏的寂寞。爱葛妮丝几乎要沉溺在龙平稳而悠长的呼吸里。她的手掌摩挲着龙鼻子周围细小而柔软的鳞片,如同在抚摸父亲的手掌。
“谢谢您,梅勒第兹。”她轻声说道。
而龙用他温和的目光与鼻尖轻柔的抽动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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