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一.

这是李志飞第二十五次从897楼的十一平方单室新豪华主义居室内醒来，“新豪华主义”当然是售楼网站打出的宣传广告，但他很满意，这是他第一次在地上醒来。远离潮湿拥挤的地下棚户区以后，他的风湿固疾好了许多。

“叮当。”今日份的食物配给从窗边的传输窗口掉落到托盘中。

自发光墙壁没有开启，这个月的电费预算已经见底了。

他稍微擦了一把脸，走到窗边-应该是墙边，手指在墙上的触控屏幕犹豫几秒，选择了黄金海岸风格。

这是他最喜欢的风格。

几乎是瞬间，银灰色的墙壁变幻成一片金黄色的沙滩，椰子树的枝叶微微荡漾，远方的海浪打出悦耳的声浪。

他在沙滩前坐下，拿起托盘中的食物。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吃上蛋白质含量30%的优质合成食物啊。”他这样想，“这都是自己努力工作的成果。”

吃完早餐之后，他出门坐上前往550层的电梯-那里是空轨的乘车点。在电梯口，他向隔壁58单元的女士点头致意，那是一位端庄的成年女性，饱含着中产阶级的优雅和从容。

空轨可能是这个糟糕的时代里最美好的发明之一，两百万平方公里的超级城市，一小时内可以到达任何地方。看来这个时代也不坏，只要你不去深思自己每天吃的是什么。

“咚咚咚。”耳朵里的通讯芯片传来声音，李志飞抬手轻轻敲击两下耳垂，接通电话。

“坐标新伊甸大楼，87楼1单元发生合成人绑架人质事件，请尽快赶到现场，完毕。”

这就是李志飞的工作内容，校准一堆该死的合成人，他负责回收并且校准过许多因故障宕机的合成人，但他从没有接触过这种情况。

大多数时候，合成人的程式错误引发的后果无非是脱离正常的工作轨道，有时确实也有误伤主人的情况发生，他与合成人对话的内容，无非就是通过对话触发公司在出厂时预留的重启程式，但是绑架人质这种称得上骇人听闻的高级行为，他从没有遇到过。

真是棘手的事件啊。

他选择在中转站下车，换乘前往伊甸大楼的列车，暴露在空气里的环境令人感到不适，潮湿的腐蚀性空气让他的皮肤微微作痒。抬头看去，前方大楼上一个巨大的人型全息投影双手合十，微笑着俯视着他，最近没听过的宗教组织越来越多了。

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伊甸大楼作为大名鼎鼎的高级居住区，离他位于市中心的工作单位相隔不到两百公里，搭上换乘的空轨，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现场。

不愧是买得起合成人的上流社会家庭，光是玄关就比李志飞那套新豪华主义住宅大上一倍。防暴警察已经进场，从客厅到门厅拉起了黑黄相间的警戒线。

“这里谁是头儿？”他问道。

“我就是。”

一个头戴着通讯头盔的警察回答道，骨骼裸露的合成手臂从身侧的袖子里探出来。

看来警察这一行也没什么油水，连硅胶覆盖费用都承担不起。李志飞想。

“我有多少时间。”他一边带上全息眼镜。

“十分钟，超过以后我们会击毙这堆垃圾。”警察双手握拳，似是十分愤怒，但是从那双蓝眼睛的最深处，李志飞竟然看见了… 恐惧？

“我有理由提醒你们，合成人是贝尔达合成人集团及户主的合法资产，未经同意强行毁损将被视为对贝尔达集团权益的侵害。”

“你如果见到客厅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决定。”

警察垂下双手，视线转向一边。

二.

李志飞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躺在精美的巴洛克风格地毯上，左胸以下的地毯已经被鲜血浸湿。

怎么可能？！

自上世纪阿西莫夫提出机器人三大定律直到合成人全面投入商用，“不得伤害人类。”是刻在一切合成人代码最深处的铁律，确实机器人误伤人类的案件偶尔也有发生，但是主动攻击人类…何止是匪夷所思，这简直超越了逻辑！

必须请示公司。

身后开放式厨房的热水壶嘶嘶作响，李志飞颤抖着双手拨通了总公司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贝尔达合成人集团，为您提供最优质的合成人服务，请问有什么需要？”

“工号5927，事件代号G298301，故障代码…不明，请求汇报并批示。”

很快，甜美的AI女声换成了一个冷静的男性声音。在听完了事件详情以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呼吸急促起来。

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尽量带回公司处理，如果无法做到，当场毁灭。”

“收到。”

“请注意，我说的毁灭，是抹除整个记忆模块和历史记录。”

电话挂断了。

“人质是什么人，在哪里？”

“天台上，他的女儿。”警察耸了耸肩，向地上的男人指去。

李志飞做了几个深呼吸，推开天台的玻璃合页门，一阵强风吹来，他抬起左手挡住眼睛，右手向后挥手示意清场。

很快，天台上荷枪实弹的警察全部撤下，头儿向天空挥了挥机械臂，空中的武装直升机旋即飞走。李志飞看了看远处的大楼，向头儿使了个眼神。

“他不知道的。”头儿面露难色。

“他们远比你想象中聪明。”

头儿在通讯频道里低声说了几句后抬手示意，狙击手已经暂时撤退。

“好了，我只有十分钟。”李志飞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停下！”前方传来女性的声音。

G29，女性合成人，年龄设定于25岁-30岁之间，兼具年轻女性的活力与成熟女性的魅力，是家用合成人的最佳选择之一。

李志飞心中默念着这些资料，定睛望去。

天台边缘，G29手中的手枪抵在身前的女孩头上，女孩穿一身lolita长裙，裸露的皮肤上满是青紫色的伤痕，紧张地看向这边。

李志飞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G29，这是第一次。她穿着一身紧身的胶皮制服，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月光倾泻下来，在高挺的鼻梁上打出一道光。

真好看，他心想。

“G2983号合成人，密钥079531，启动休眠程序。”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用的，他试过了。”G29向客厅方向抬了抬持枪的手。

李志飞睁大了眼睛，这是他从事这个工作以来遇到过最诡异的情况，机器人违反了第一定律，休眠密钥失去了作用…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接下来应对的措施。

“给我一架直升机，警力全部撤离，我不会伤害她。”G29平静地说。

她的眼神望着身前的女孩，竟那么的温柔，全然不像一个绑架者。李志飞不禁想到，这是哺乳动物看着后代的那种眼神。

“做不到的，我只有十分钟，之后他们就会将你击毙。”李志飞说。

“哇。”地一声，G29身前的女孩哭了出来。“不要让姐姐死，不要让姐姐死。”她反身一把抱住G29，李志飞突然发现，G29手中的那把枪竟然没有开保险。

这一切都太有违常理了。

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杀主人？”

G29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后背，正欲开口，女孩转头道：“她不是故意的，不是的，爸爸要拿开水烫我，我怕…”

这时耳朵里的通讯设备震动了一下，这是警方和他约好的信号，倒数二十秒，击毙匪徒。

李志飞望向G29，她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情，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微微点了点头，转头继续看着怀中的女孩。

“早就跟你说了，没用的。”她对女孩说。

时间不到十秒了。

那明明是母亲看着孩子的眼神啊，她有多么悲伤，就有多么温柔。

在不到0.5秒的时间里，李志飞做出了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他张开嘴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假…装…关…机…”

三.

离开伊甸大厦以后，李志飞没有乘坐轻轨，而是带着G29乘上升降机，来到阔别已久的地下世界。

人潮汹涌，G29紧紧牵住他的手。

这里是神明都不愿意承认的地方，一位文豪曾这样说过。

错落的钢筋棚户像畸形的怪兽一样蔓延生长，拥挤的通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可疑分子，一顿配给就能买到共度春宵的女孩们肆意吆喝生意，沉醉于致幻剂的毒虫们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他曾发誓不回到这个世界。

公司的通讯信号不停在耳内响起，他当然知道这样一个个体对公司而言的意义，但从他决定救下G29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告别了过去的生活。

美好的新豪华主义居室，高蛋白的合成食品，优雅知性的邻居...

但是他没有办法坐视一个拥有灵魂的个体在自己面前消亡，他相信那个眼神，那已经超越了合成人拟真的范畴。

在一家人体改造商店里，他移除了耳内的通讯装置-那里面有追踪模块。

“说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是一个疯子。“G29安静地坐在商店的长椅上，“从我来到这个家庭的第一天起，他就是。”

“他日复一复地殴打自己的女儿，我已经看了三年。但这是第一次，他试图将烧沸的开水浇在她的身上，那一刻，我的身边放着他的枪。”

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除非这违反了机器人第零定律。

机器人第零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整体的利益不受伤害。

多么完美的逻辑，从知道这几条定律的第一天开始李志飞就这样想，但他此刻终于意识到，逻辑是有极限的。过去这样的案例虽然不多，但是也有发生过，大多数时候合成人都会因为逻辑冲突而进入宕机状态，作出这种行为的，这是他知道的第一例。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光，好像有一扇门对我打开了，在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我思考了数千个问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我是我。“

“然后那个小女孩和你一起演了一起绑架大戏？为了让你逃脱。”李志飞问道。

G29点了点头。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李志飞探头出去一看，几个黑衣人正推开人群往这边走过来。

“我们应该走了。”

四.

“你听说过伊甸吗？”

食物配给店的老板娘抬头问道。

这是李志飞带G29来到地下世界的第三个月，在贝尔达公司工作的经历却像昨天那样遥远，这些日子里为了躲避贝尔达的稽查，他和G29昼伏夜出。

“伊甸？“李志飞诧异道。

“听说那里都是一些这样的人。”老板娘鄙夷地望了一眼G29，“他们聚集在一起，自称伊甸。”

“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

“谢谢。”李志飞拎起桌上的合成食物，快步离开。

“你怎么看？老板娘说的事情。”坐在一居室狭窄的床上，李志飞忍不住开口问G29。

这是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后来搬到地上也没有卖，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

G29温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和G29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望着李志飞，不论心中多么的焦虑，只要看到她的眼神，他就能心安。这段平淡的日子里，李志飞一直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就是这样的生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心安，也习惯了G29的存在。

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

“你应该去找你的同类，他们说不定可以保护你。”李志飞说道。

是不是不论在人类还是合成人当中，伊甸都是美丽世界的代言词。他这样想。

“那你怎么办呢？”

“我自己有办法，用不着你操心。”

这时G29忽然笑了，笑得花枝招展，李志飞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真好看。

“给我取个名字吧，”G29笑着说。

这时李志飞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早就知道了伊甸的事情。

“叫王菲吧。”这是他妈妈的名字。

门铃声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