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二十二岁与父亲成婚。
那时母亲在一中学教书,父亲在银行工作。婚后育下我们四姐弟。父母恩爱有加,我们天真活泼。家里时常回荡着欢声笑语。
可天有不测风云。这种快乐的日子很快荡然无存。
外婆瘫痪不久,父亲也因政.
治问题被帶走了(80年平.反)。
家里的天塌了,一大堆难题立马摆在母亲的面前 :
今后,一个人的工资如何解决五口人吃饭的问题?
戴上问题家属的帽子,自己如何开展教学工作?
孩子们必将受到来自社会、学校、同学之间的歧视,怎么办?
自己若也受牵连没有了工作,全家人如何生存?
……
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母亲面前,可母亲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再难,她也只能咬牙爬过去。
万幸的是,还是有人同情拖家带口的母亲,她的教师工作保住了。只是由中学先后下放到边远的丘陵小学、人烟稀少的河坝小学。
尽管母亲的岗位越调越远,但是,对待工作,她仍兢兢业业。因为,教书不仅是她热爱的职业,更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印象中,母亲每天都把精力花在工作中,睡得晚,起得早,总是忙碌着。照顾外婆,操持家务的事情,基本上全部由不满十岁的姐姐承担起来。
记得我六岁那年的一天冬夜,睡到半夜起来小便,见外屋灯亮着,探头一看,母亲还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便问,"妈,你咋还不睡?"
母亲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 : "妈还早,你快上床去。"我看着她的脸,"妈,你鼻孔怎么那么黑?"母亲用手擦了一把,嘿嘿一笑,"这是煤油灯烟子熏的。"
这一幕,我常常记忆犹新。
其实,这个场景,只不过是母亲辛勤工作的缩影。
母亲备课、上课、批改作业都极为认真。因此她的课总能结合课本内容,把握学生学习进度,做到有的放矢。
同时,母亲善于把中外名著精华部分,融入课中,讲得通俗易懂,让学生带着兴趣学知识,很受学生地欢迎。
母亲丰富的学识、敬业的精神,获得了教育局领导地肯定。他们又重新将母亲调回中学,担任高中语文教师。至此,母亲一直干到退休。
很多人曾对我说过 : 你妈妈书教得好,人品也特别令人敬佩。
这些话不是恭维,母亲一个平凡教师,也用不着别人恭维。
父亲出事时,母亲刚三十出头,有不少人劝过她,"你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人,太难了,趁现在还年轻漂亮,离了婚,重新找个人,还可帮你一把。也可早早甩掉政.治包袱。"
母亲对这些劝说,都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当时,也有人不相信母亲能够坚持下去。毕竟,那个年代政.治问题比天大,何况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可是一年又一年,母亲未再婚,也没有任何绯闻,人们开始从心里佩服母亲,连怀疑母亲的人都不得不深深叹服了。
应该说,当初给母亲出主意的人,心是善良的。因为我们一家人的日子,确实过得十分艰辛。
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早上厚皮菜或其他菜稀饭,清汤寡水,没有几粒米,还不能管饱。中午红苕稀饭或玉米窝窝头,下饭菜永远只有一盘。晚上没得吃。
就是这样的生活,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维持,还常常捉襟见肘,每到月底,还东家借,西家赊。
母亲工作那么辛苦,却和我们吃得一样。时间长了,她的身体严重透支,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弱。
有的老师心疼母亲,"刘兰,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你垮了,你这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咋个办啊?为了你一家人,你有时也要吃些好的。"
也许母亲在同事劝说下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终于下决心给自己增加一点营养。
母亲所谓的营养,就是在国营食堂吃一碗素面。
那天,我正在街上玩,突然听到一个大人对我说 :"你妈在国营食堂下馆子。"
下馆子对我来说是个天大的事。我一溜烟跑到馆子,对正吃面的母亲喊道 : "妈,你下馆子为啥不叫上我们,我也要吃。"
母亲一愣,苍白的脸一下红了,"来,给你,妈刚吃了几筷子。"
我端起面碗,狼吞虎咽,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明了原委。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进过馆子。
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懂事,我感到当初自己是多么浑,多么对不起极需营养的母亲。我真想狠狠抽自己几耳巴子。
日子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过着。过着过着,我们姐弟也开始长大成人,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也发生了翻天复地地变化。
父亲回家了,我们也参加工作了,母亲脸上的皱褶开始舒展了。
可老天似乎总拿痛苦来折磨母亲 :
母亲苦等多年的丈夫,虽然归来,却因疾病缠身不能工作,不久便离开人世 ;
母亲辛苦几十年,退休了,本该享享儿孙绕膝的幸福,可是,最小的兄弟却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抢救回来,却成了个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兄弟媳妇见他没有康复的可能,离家出走了。
于是照管儿子和年幼孙子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没流一滴泪,她把这从天而降的不幸和痛苦深深地压在心里,再次默默地开始与命运抗争。
她一步一步教三兄弟走路,一字一句教三兄弟发音,一笔一划教三兄弟写字。几个月后,三兄弟终于可以一瘸一拐走路,口中能发简单的日常用语,可以写几个字表达想说的话。
就在我们为三兄弟病情有所好转而欣慰时,母亲却病了,而且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是五一小长假第一天。我和大兄弟正在参加朋友聚会。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让我们马上回家。我们觉得定有重大问题,赶紧回到家里。
母亲见到我们,一脸平静地说 : "这段时间我觉得我身体出了问题,所以趁你们四姐弟都在,想交待一些事情。"
我们一听吓坏了,纷纷说 : "妈你说啥子啊?有病治病,你可不要乱想呀!"
母亲摆了摆手,"趁我还清醒,还说得出话来,我把该说的都说完。我存折上共有两万元,这些钱大部分是你们逢年过节给我的。我死后,分给四个乖孙,男女一样,每人五千。我的社保安葬费和几个月退休费差不多够处理后事了,用不住你们花钱。"
母亲既没有因为三弟困难就悄悄把这些钱给他,也没让我们放弃,而是一视同仁,坦坦诚诚。不得不说,母亲的境界格局要高出很多老人。
看着母亲正正经经交待后事,我的心痛得要命。我一下跪在母亲面前,哽咽着说 : "妈,你不要说了。明天我就接你到华西医院看病。"
我对姐和大兄弟说 : "从现在起,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要治好妈的病。还有,这两万元钱和妈这套教师公寓新房,我们都不要,全部给三兄弟,你们同不同意?"
姐姐和大兄弟流着泪,完全赞同我的提议。
第二天,我就把母亲接到华西医院诊治。检查结果,母亲胃上长了包块。在治疗过程中,母亲慢慢不能说话不能下床,昏迷不醒。后来只能靠鼻孔注射流汁维持生命。尽管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尽管我们万般不舍,一年后,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时,吊在喉咙的气久久咽不下去。我爱人抱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哭着说 : "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三兄弟和他的儿子。"昏迷了一年的母亲,弥留之际,竟然完全听清了爱人说的话,两边眼角倏然滚出几滴眼泪,喉咙"咕噜"一声,身体便逐渐变得僵冷。
母亲,我们最爱的人,从此,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后,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两个大书架的书籍。这些书大多已泛黄,书页中有不少母亲写下的眉批、夹批、和尾批。
这些,就是母亲一生积攒留下的最大财富。
于是,我们把这些书籍分配给了下一辈人,希望他们能够将这些精神财富传承下去。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亲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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