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中极少见得可以和祖峰样貌相似的。你有些脸盲,看着第三个长得像你高中同学的人走过你身边之后,你这样想。
有时你会感觉,这全世界不过有三种脸:你的脸,祖峰的脸,还有其他人的脸。你的脸,面皮下隔着一层骨骼与性气的尖利;祖峰的脸,有着浮于表面的绵软,眉眼里的儒雅与文明皆盎然;其他人的脸,都不过一种样,你倏忽记不起某一种典型。也许,你自认为,自己是以气质而非五官识别人像的第一人。
祖峰同你讲过,未来和以后都是很慢的东西,车马要赶好多年。你举双手同意他的见地,可又不然,时间又走得很快,到头还是很快到了大学时光的最后一年。大四上学期,学校安排了一次去深圳的实习,为期两个月。学校仅存一点人性,在因为实习而需提前到十二月中旬的期末考后,特意安排一段简短的假期,来让怨气满身的学生修整,而后才启程。
出挑的傲骨到底难被规章制度的一抔土溶解。散漫了三年多,你向来对考试之类皆不忿,又有着极强的抱佛脚能力,押题蒙题的运气也总神奇的不差。考试周里,就刚过去的几门科目考试,你盘算盘算,不挂科是肯定能保证了,个人引以为傲的那门半导体物理学,甚至有优秀的把握。考试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横竖再看不进去量子物理的课本,又想着临走的行李,早在半个多月前就被归心似箭的自己收拾齐整。
学习这种东西,果然就是不能被逼着,不管考试多紧迫,学不进去就该直接放弃的好。本就明了自己决断的倾向,又想到天气不错,你行动更干脆,披了一件冲锋衣,打算去校园里随便的散步。夜间,叶影遮盖的灯光洒落在路边的盲道,枝丫同模糊的人像交织相握,总是有让人舒适的氛围。舍友们笑你,笑你本就一个大才子,估计被那个文绉绉的教授染的,更是到什么时候都浪漫的没边,要走上文理兼修的道路咯。你听出,自大二和祖峰教授私交愈发好起来之后,这是舍友们对你惯常的打趣。便也稀松平常地数落他们不长久的感情关系,发笑,笑自己当然比不过他们,被绿的次数竟比交过女朋友的个数要多。然后在几人咂摸出话外音之后迅速地逃离。
今夜天气其实并没有天气软件中所报道的那样好,你看晚星仍暗淡,一角乌云从黄昏便如墨染的浓重,似是有要下雨的势头,可雨滴还是迟迟不坠,空惹下四五个小时的阴天。很多事情都很奇怪的合理,譬如理工大学竟会开设文学院,譬如在这种末流本科大学里,竟会有祖峰这样厉害的文学教授,国家级书法协会会员,有几本文学研究著作加身,还担任着全国通用的几本文学教材的主编。你更会觉得难以置信,自己一个连期末考都要担忧的普通大学生,当真伙着祖峰这赫赫有名的大教授,谈起了过家家似的一段真感情,甚至已持续了一年多的光景。
这是祖峰会喜欢的感觉。静谧的星光在路灯色里流通,胸中半腔微沸的心茶,连着冬日的热血都奏响如河流。与其纠葛明日的迷茫,不如抓握当下的惬意,是你和祖峰,总而言之,喜欢这样的散步。换言,其实散步也不是很重要的,或者话也不必说,只是可以和祖峰一起,怎样都好。
祖峰话极少,心绪对于除文学外的事,总也有上世纪的迟钝与不解。即使答应了你那场年轻人风格的告白,也从不主动。你会觉得,交往前后同祖峰的交流,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似乎是并无二致的。相同点在你心里删删减减,最后可想得到的恋爱特有行为所剩无多,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光下,把手的右边伸给他牵,这点若能实现,就已经让自己够对祖峰老师感恩戴德。毕竟右边的人总是沉默半晌,才后知后觉,将半截干瘦的手腕伸进你快要缩回去的掌心。
你没有家,祖峰也没有家。你同他的交往,兴许可算作是两位曲高和寡灵魂的报团取暖,只是一个拥抱得太热烈,像双臂拥簇着一团雪水浸透的柴禾,在凛冬里中看不中用。祖峰在感情中于你的回应,偶尔看上去算会有些无意为之的冷淡。比如这段时间,大教授一去南京考察小半年,给你发过的邮箱微信短信QQ等等联系方式加起来,一个手掌即可清晰地数明白。
没事,祖老师忙,忙点也好,他很厉害。你满心里明白地体谅,给他发的消息也并不多。
某天,宿舍里其余人在晚间出游,陪着恋人过网红的立冬。你被落在宿舍,也想过,却照旧不愿烦扰他。也因这样的不主动,不出所料地在立冬这天里没有收到恋人的消息。但在第二天晚上的八点多,祖峰还是主动给你发来一幅写有“立冬”二字的书法照,没来得及做他最爱的装裱,就只有一副宣纸,和其一如既往恣肆的笔墨。
下配对话框,“记起来了,昨天是立冬,忘记陪你过了,特别特别特别抱歉。现在立冬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了吗?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今晚看到研究生们那几张很有风格很有意思的请假条,我才想明白,原来你们年轻人的立冬,现在也要当成情人节来过呀。”
你拿手机打着游戏,这条讯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因为特意在游戏打团时开了分屏,讯息的每个字你都看到了。傲娇着,你没第一时间回复,甚至打游戏打得更发狠,腕上的机械表走字要走到数字一的位置,才懒懒散散地关了游戏,指腹悬在微信界面通话的按钮上犹疑。祖峰睡觉总是很早,养生程度近乎一个体弱的老年人。还是故意赌了怨气和勇气,你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可对面罕见接得很快。你埋怨手机屏幕太模糊,两边的信号也都太差,让你看不清祖峰的脸了。只隐约可辨出来,他此时还摸着黑办公,一张白净疲态的脸庞,连同眼底的黑眼圈,都被电脑屏幕的白光照得很透亮。他近视眼镜的镜片上,模糊反射出他手机里,你的那张缩小后更不清澈的面孔。
“还不睡啊?”
张嘴时,祖峰的嗓音好像黏在了一起。你听他轻咳嗽了两声,不说什么,大概为了预备着迎你接下来要讲的话。
“立冬快乐。”
一句话甫一出口,你却觉得,它好像一个并不好笑,且亟需诚挚抱歉的恶作剧。
——应该早些回祖峰消息的。
“好,立冬快乐。”
可祖峰还是笑了笑。笑得不勉强,不别扭,多自然,拿出了见你时才有的那份欢欣鼓舞。与祖峰不相熟的人,常觉得他实在温柔拘谨到有些难相处。你倒总觉得他这点很可爱。他腼腆地对什么都笨拙,待你时才独有无言的热忱,这在你们先前路灯下散步形式的约会里,无数次被玄妙地坦诚相待过。
好幸福,世界上最后的一对有情人最后也在一起过立冬了,和其他人一样,可是,与其他人的相比有着遗憾的推迟。但正因此才很独特,因为过得比旁人都更晚更艰难,且更重要,它是独属于你们两个人的,本来也不需要不应当和旁人比对。再有,祖峰老师一字千金,这简单两个毛笔字,最起码两千金是有了,旁人买都买不起,他们两人的立冬贵得很。
立冬晚上,你们最后实在没话说,可仍彼此默契着没挂电话。你困迷了,最后喃喃几句之前见祖峰临摹的《金刚经》。祖峰绝对是没听清的,不然他回应时,口中温软的言语声,你听了绝对是会清醒过来的。伴着他缓慢的敲击键盘声,你揣来副耳机戴着,他的一动一响更清晰地穿到耳室,好像他把唇靠在你胸口振动着共鸣。鼻腔的呼气喘气渐渐调整得均匀,你没一会儿,沉沉地睡过去,所以没听见祖峰几句祥和的“晚安,晚安”。第二天醒来看着仅仅持续了四十分钟的通话记录发呆,竟有点嫉妒那些会一整晚把电话挂着水通话时长的情侣。
散心的方式很多。此外,月初时手头尚且宽裕的你,有着喜欢住临近陌生宾馆酒店等场所的奇怪爱好。入住时间内什么都不稀得干,只用一个人住个房间,看书,打游戏,吃饭,或者仅仅是睡觉,和在多人寝室里做的事一个样,却还是喜欢这样发着癫做。
想到这,你记起,你同祖峰曾这样住过一次旅馆,甚至是一起过夜。两个关系暧昧的人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盖着大床房唯一的一床被子,且互相无动于衷。秋冬换季的时节,祖峰本就皮肤缺水,干燥的症状加重,干涩的紧致使两腿表面痒得受不了。
那晚他脱下单裤,把腿藏在棉被底下小心地抓挠,大概是存心不想吵到你。可你仔细地听,指甲刮擦下皮屑的声音还是听得很清楚。他劳累地停止下来后,你甚至当真把手伸了进去,给他挠痒,指尖触碰他纤细的小腿,感知到肌肉的外形,和因为精瘦而格外凸显的经络。明了自己这派作风,俨然是蹩脚的蓄意不轨的按摩,并没有太多止痒的效果,你知道,祖峰也知道。你眼角发红,嘴唇发抖,牙齿咬着唇边的死皮尝血味,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止。祖峰更呆呆的,明明年长的人,那时候却被你摆弄得像个木头孩子。
慌乱间,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摆弄着打开空调的加湿功能后,你趿拉上旅馆的棉拖,飞速下楼,在最近的超市给祖峰买了盒润肤乳。预防万一,转去隔壁的药店买了盒医治过敏的软膏。路过无人便利店时,暗粉色的灯光与眼神都迷离,对上眼的时候又突发奇想买一盒套。你推门进去,杂牌子的三只装的套摆在售货机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且最便宜,只需要九块钱,好像只用简单的九块钱,你就可以完成一次昏天黑地的亵渎,甚至是和祖峰,而不是和别的谁。
可你最后还是没买,迟疑了很久才确定的决心,可又因为这家店的付款码,你拿出手机时怎样去扫都扫不上,终于令一切都作罢。耽误了太久时间,你接着又匆忙着跑回旅店的房间。给祖峰放用来泡腿的洗澡水的时候,你又想起了那盒三只装的套。他自己上药时,你晾着湿发,看他宽大手掌的轮廓,你又想起了那盒套拗口的品牌名。睡前给祖峰掖被角,牵着手道晚安时,你又想起了那盒套的款式型号。但你那天晚上,其实是并没把那盒套买下来的。
胡乱翻着班级群的消息,重新翻找到实习通知读了一遍,你意识到,这段实习,最早也要元宵节后才能结束。好没趣,比期末考试还要没趣。祖峰的研习几乎是在十二月底就结束,恰好在你实习启程时结束。本还指望着能在去深圳的路上,路过南京时,转个车去看一眼他。这回想来,在这般总是错过的情形下,春节,必然是不能赶回来和祖峰一起过了。还能收到祖峰的春联吗?还能吃到祖峰包的饺子吗?祖峰写的春联,字迹和内容都很好看。祖峰学着包的酸汤水饺,也很好吃,你能连着吃下好几盘。
你和祖峰一起过过一次春节,是在祖峰的家。写春联时,你给他一点一点研磨,磨得不赶趟,还要祖峰边搁下笔,边盯着等你。做年夜饭时,只用你们两个人吃,也不用做很多,不用考虑时间,包着饺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困不困,累不累,在开饭前调笑着问一句饿不饿。
祖峰等你研墨时,看你的眼神会很认真,手腕轻轻地靠在桌沿,露出你给他祈福带来后,他珍重戴了许久的红线绳。祖峰在饭桌上同你聊天时,总像不熟络,可偶尔又格外反差的女性化,腻腻歪歪地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和你牵牵手,眼里心里又仿佛说了很多。今夜路灯下,你恍惚看到了裹着一身南京梧桐色的祖峰,鬓发被罩出了些许苍白的色霜。可那份美好的知觉又真实,切重到有了足够思念的痛苦。
“好想见你,祖老师。”
祖峰正忙,无暇履行年轻人们时刻秒回的恋爱守则。可你晓得,就是在水边扔石子打涡旋,也不见得即刻就能得到回应的。你庆幸,无论自己怎么抛,自己抛下的石子都是有响的,几个水涡不声不响地深深着朦胧。
半夜,你被手机铃声吵醒。
“等你明天考完试,我们再打电话。考试前一定要好好休息。不管你看没看到这条信息,我都希望你,一定在,或者是要,好好睡觉了。”
知道是祖峰,才撑着眼皮起来扫了一眼消息。——所以,你继续好好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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