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世间再无房思琪

作者: Venumars | 来源:发表于2017-11-29 18:26 被阅读20次
    (林奕含生前照片)

    上半年,25岁的年轻女作家林奕含因抑郁症自杀。

    其代表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及父母声明透露出,少年时被补习老师诱奸带来的内心阴影,是导致其痛苦自戕的重要原因。

    在公车上快速读完,感到绝望,但是可以承受。

    绝望是熟客,对女性遭遇的不公。咬牙切齿,没法不偏激。内心狂躁、恶心、暴力、血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不了同归于尽。也恨这不可能,自己虽能自保,但无力收复失地。

    并非所有男性都是如此,但年少时遭遇此事,当事人对恋爱与性已经丧失了正常的理解接受能力。

    不能自保,无力承受的是当事人。

    乐园?

    书中的三个章节,分别是“乐园”“失乐园”“复乐园”。

    无论是隐喻基督教创世神话,还是致敬渡边淳一,“乐园”一词总隐隐有性的意味。

    一般意义上,性对于男性是欢乐与骄傲。由于生理差异,雄性动物并不吝于展示自己的攻击性,他们主动追求异性,大胆打斗,人类的男性也动辄拿器官来开玩笑,用性事的强大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而雌性,为了保证自己生育出更优秀的后代,往往被动、谨慎、挑剔,是拥有选择权的一方。对她们来说,性事是责任,是相对沉重的事,甚至有一定的危险性。它难以被谈论,也并不是全然的乐园。

    在“教师和学生"这样无论是性别、年龄还是经历都完全不对等的关系中,权力(包括男权)的压迫,把这份身心的危险完完全全撂在了十三岁的女孩身上。而巧舌如簧的已婚男子,却拥有了整片“乐园”。

    如今站在女权的角度,我们知道人类的女性可以不必选择生育,性事是双方共同的感受,女性应该主动选择要或不要,没什么不能被谈论的,作为证明自身魅力的标准也太过单一。

    但是对于小小的女孩——对于已经成人却早早被福尔马林淹死在十三岁的少女,这太迟了。

    太迟了。我可以理解的。我曾接近深渊,也曾给过拥抱。但这次我给不出拥抱,给出拥抱也无法收获一个信赖的眼神。

    千千万万被敏感和自尊灼烧的少女,那些号称爱她们的至亲,在她试探地说出“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换来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的回答;那些号称保护她们的制度、号称为人师表的教职工,却帮无良教师“牵线搭桥”,在受害女孩网曝老师之后进行报复;那些号称自己有理的舆论,说“你拿了多少钱”“小三去死”,事不关己躲在网上闲闲辱骂。争先恐后,一步步把她们推向绝境。

    唯恐她不死于己手。

    完了还要鞭尸。仿佛把错推在死人身上,就证明活着的自己清白无辜,安全到不行。

    这就是一个人人相食的无辜者乐园。每个人都似无辜,却总有人含冤死去。

    文学?

    书中的女主角房思琪认为文学欺骗了她。能将那么多美好字句讲出的老师,竟然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那样美好的字句,竟然将强暴美化成爱,为虎作伥,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作者林奕含在访谈中表示自己是一个中毒很深的张迷,并认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那章写得好。

    小说凉薄多思的笔触确实像极了张爱玲。但张爱玲自己,也恰恰是一枚被甜言蜜语诱入不对等恋情的女作家啊!胡兰成娶张爱玲虽看似明媒正娶,其实身边从来不曾断过女人,屡屡让她们拿钱供养他,让她们伤心、流泪、堕胎、涉险。最可怕的是他用文学藻饰自己的浮浪嘴脸,自诩庄严,天道浩浩,为自己开脱得一干二净。到老还不忘利用一把张爱玲,以至于让我看到《今生今世》就直犯恶心。

    胡兰成对张爱玲好歹还是有爱的,虽然自私自利,但他也是真懂她。这个老师连美丽字句都用得油滑,除了无耻无德,没别的可说。

    (涉案教师陈国星,后改名陈星或陈兴,已逃往大陆)

    她们都是冰雪聪明的人,为了什么会落到如此境地?难道真是文学化作杀人的刀子,开膛破肚,挑出女孩子渴望被爱的纯洁之心?

    身为中文系出身的文艺女青年,我必须为刀子正名。

    刀子也可以切菜雕花,要来杀人,必是持刀者心术不正。

    文学对我是雾霾天的一场透雨,洗得全世界都亮了一个色号。有时候是向快趴下的我伸出的一只手,握住就莫名想去战斗。更多的时候是春天细碎的花瓣,细碎到看不见,也不忘将凉爽微甜的香气渗入我每一个毛孔。触手难及,但是无处不在。

    它是我和万千同道中人无处不在的爱。它不是刽子手。

    真正的刽子手是利用它加害无辜之人。他们借文学之美,激发了浪漫女性对爱的期待,同时制造有毒的幻觉,让她们借信赖文字来信赖他们。一边掠夺,抽取她们青春的生命力,一边告诉她们这就是她们想要的爱。

    她们痛到深处,也只好借文学来倾吐,让痛楚更加具体和生动。会有所舒缓吗?或许,但治标不治本。所有好的写作者都是挖出自己的灵魂在示众。她们都是世间最纯粹的人,最眼里揉不得沙子,却亲历最残酷的反思、最痛楚的不甘。她们宛若要去试炼世间所有酷刑,挣扎着去体验,噙着血泪去书写。书写也是二次受刑。因为太痛,也因为这痛楚太个人化,她们没有把握去给予读者信任。她们只能表达自己,至于能影响谁,都是无法期待的。

    既然选择不了爱也逃脱不了痛,那就选择文学。至少可以告诉这个世界,我们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林奕含生前照片)

    爱?

    爱自己?她们不是不愿意,只是仿佛早早失去了这种能力。

    张爱玲儿时是极端缺乏父爱的。而且不是一直没有,而是一度备受父亲宠爱,但某一天突然全部抽空。

    房思琪的父母也很类似。他们对她的教育是失败的,在性教育方面更是完全没有引导,毫不关心她内心世界,在她需要帮助时又频频缺席。

    而她们太过年轻,懵懂又渴望。女性情感强烈,认为满足细腻情感需求就是被爱。很多女孩和男友吵架,都是因为觉得情感没有得到照顾。那些一根筋却踏实单纯的男孩,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倒是便宜了那些虚情假意却看透了女孩渴望温柔体贴的男人。再来个年龄差距几十年的撩妹经验值,稍微做点功课,巧舌如簧故弄玄虚一番,许多女孩都难抗拒。但他们了解女人并非为了施予关爱,而是想要满足一己私欲。更何况她们自小缺乏情感关照,又面对情场高手,怎能不吃亏呢。

    而她们爱他们吗?

    漫溯张爱玲的一生,我们可以比较轻易地判断出“爱”这个字。但是房思琪呢?她那么年轻,又被早早侵害,我们怎能妄自揣测?

    林奕含在访谈中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

    房思琪说:“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这样的言说反复出现,心痛到不行。如果对方强迫你、不尊重你,即使是你爱的人,那也不行。但斯德哥尔摩患者的爱,产生于无法逃生的绝望。在这时候用爱麻痹自己,仿佛就没有那么疼痛。

    我们没法去判断斯德哥尔摩患者的爱是真或假。爱只能自证,斯德哥尔摩患者认为的爱,也是爱。只是它太伤害自己,正如《色戒》中女特务对汉奸的爱,堪堪葬送了她的性命。

    我们不能因为这份爱源起伤痛甚至罪恶就否认它的存在。承认它是爱,反而更容易理解和帮助她们。爱可能是她们生不如死的生活中的一剂吗啡,虽然被迫涉毒,但已成瘾多年。也像心口上一柄剑,就医前贸然拔出,只能令她们死得更快。真正的拯救需要设身处地去感受对方痛苦,需要这样一种坚强而伟大的同理心。而不是以完人之姿居高临下、横加指责。

    当然,判断它是否为爱,都不影响给罪人定罪。正是因为禽兽逍遥法外,才令无数个房思琪被迫享受这种侵犯,以及整个社会的压迫与凌虐。

    女性?

    她们有什么错?年幼无知是错,不懂反抗是错,感情用事是错,走不出来也是错?

    娜拉出走后能去哪里?

    还是恨。这个世界竟然容不下女孩最基本的安全和快乐,人人相食,令人愤怒。

    婚姻无法解决女性的任何一种痛苦。伍尔夫童年遭遇性侵,拒绝性生活和生儿育女,尽管丈夫伦纳德体谅,她依然怀石投水;张爱玲冷静出走,依然嫁给大她许多岁的赖雅,晚年成为她的拖累;林奕含新婚燕尔,仍经不住往事的折磨,在家中上吊自杀。

    她说:“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一生。”女性理解女性尚且不易,男性理解女性更是难上加难。在读这一类故事的时候,我愿意暂时突出性别,因为我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在男权尚属强势的文化里,女性的心理创伤与男性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甚至很难让女性站出来说什么。文中的老师大言不惭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在男权语境中,女人=性,一切有关下半身的罪恶,都是女人的错。评判标准是男性设立的,那么男性施予的伤害都是春梦。女人是沉默的他者,没有跪下,也自行伏罪。她们即使自知无辜,也有相当一批无知无明者,在朝她们泼出脏水。

    更有好事者,将定性的“爱情”粉饰成花边新闻,故意忘却它是令人发指的苦难中唯一的自救方式。1998年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欲海轮回》中的女主角阿特米西亚,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曾被家庭教师强暴的一位女艺术家。她将那人告上法庭,却因为那个时代的性别偏见,在随后的审讯过程中饱尝折磨。之后那人是否被绳之以法都是两说。

    但可以获知的是,她将自己的悲愤化作艺术,二十岁就画出了她最著名、最具暴力倾向的作品《尤滴割下霍洛费讷的头》。她反叛了那个时代对女性柔弱、端庄的要求,画中的两位女性健壮、勇敢而冷酷,对侵略祖国的男性毫不留情。

    这一类作品还有很多。而阿特米希亚由于是女性,几百年来一直被传言画作由其父亲代笔。但这部电影居然将强奸案美化为爱情故事,简直不知道导演怎么想的。

    (阿特米希亚画作《尤滴割下霍洛费讷的头》)

    去年,巴基斯坦女模特巴鲁奇因追求自我独立在社交媒体上抨击男权,并以性感大胆的形象和自由开放的观点示人,却被亲弟弟“荣誉谋杀”。新闻一出,无数评论庆幸自己所处的国度,也谆谆告诫女性注意安全。男性暴力问题摇身一变成为女性安全问题,话锋被迅速转移。

    有所谓“荣誉谋杀”,还有“荣誉抛弃”“荣誉家暴”“荣誉侮辱”,嘴长在他们身上。房思琪们就是在这样的“荣誉”中埋首承受,直到承受不起。

    在各种男权侵害之下,幸存者如我,居然要感谢上天让自己相貌平平又脾气火爆,免除了所有漂亮柔弱女生的危险,还顺遂地收获爱情吗?这难道不是所有无辜者应得的吗?

    (巴鲁奇在被谋杀前几小时,在Facebook的最后一张自拍。配文:“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我相信平等。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有自由思想和独立意志的女性,我热爱自己本来的样子。”)

    “对女性而言,男权就是大型恐怖主义。”拿刀的人永远不知道被捅的痛。我们事后诸葛亮,让她们坚强、遗忘过去、畅想未来,甚至想当然让她们原谅——这是不可能的。她们的苦楚没有任何旁观者能够体会。而她们自己,永远无法回避。

    在我们看来,接受他人的温情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而她们每当决心要走向幸福的时刻,眼前都会晃过肇事者的脸。避无可避。试图原谅和试图袒露都是全新的伤害。她们只能努力隐瞒,与这份痛楚共存,企盼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够淡化一点点。

    刽子手尚未归案,她们已经伤痕累累,不能强求她们觉醒。性暴力无法令她们成长,她们很可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却时时刻刻被生活拉扯着向前,每次扯到痛处就是一个哆嗦。而刽子手飞黄腾达生活顺遂,罪行屡屡作为炫耀的谈资。

    她们输给了刽子手。如果所有的房思琪永远输给所有的刽子手,这个社会就没有良心可言。女性和孩子,也没有什么生存下去的希望。

    试图劝导受害者的力气,请投入谴责男权、反对性暴力的洪流之中吧。只有社会面对此类案件第一反应是愤怒的时候,只有所有人不耻于女性谈性的时候,只有所有刽子手都罚当其罪的时候,她们的痛苦,才能血债血偿。

    (林奕含生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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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071ef5848630:信息量好大,明天睡醒再好好读一遍: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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