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了请别来找我
1、
这是个烦闷亢长的下午,子和的屁股像按了弹簧似的,在椅子上扭动不停。突然间清闲起来,他倒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满耳里是窗外蝉的鸣叫。
实在是无聊,他就开始把玩手里的碳素笔。碳素笔就像小小的风车,在子和的手上转起来。
电话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很清脆,反倒把子和吓了一跳。但没容电话铃响第二声,他就一舒刚才无聊的神态将电话接了起来。他照常说“您好,我是子和。”但那头却是沉默,沉默得仿佛有些漫长,其实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但却从那头传递过来长久的沉默的气息,这种气息弱如弦丝,游离于耳。他怔了一下,然后重新重复了一遍,“您好,我是子和。”
对方终于有了回音,是有些暗哑的女人的声音“子和,我是苏米。”
苏米?这是一个漫长的世界的代名词,是子和曾经全部的爱放过的地方,但此时与彼时却已经相隔二十年。
二十年,自杳无音讯的那一刻起,子和的内心先是被痛苦填充,然后是麻木,最后是舒展的重新浴火的爱,原来的那个世界表面上看犹如电脑上被隔离的磁盘,不忍去碰,离他越来越远。但在内心的某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他知道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沉淀并发生变化,直至钙化成坚硬的珊瑚,现在已经开始刺破你内心的某个地方。
子和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年了,他们竟然自此再也没有见面,虽然都生活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县级城市里,但彼此却断了联系和音信,他不知道她这些年如何生活的,不知道她是否幸福?“就将这最后的一点爱/让我收藏/收藏成滴血的琥珀/嵌在我胸膛背面的角落/让我尝试着将一切遗忘。”
这首诗,不知道怎么突然地在他的脑海里冒出,他有些恍惚。这是他在分手的时刻写给她的。
苏米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像一个老熟人似地说,“子和,我哥哥在《中国画报》供职,专拉广告,他让我跟你谈谈,看看可不可以合作。”
子和哦了一声。他不分管这方面的业务,当然不可能作出什么决定。他认识苏米的哥哥,那是个很好的人,当兵的时候在中央警卫团,保护中南海,然后转业,留在北京的《中国画报》供职。苏米的哥哥也喜欢写诗,他读过,那些诗是一个军人坦荡而赤诚的表白,但深了说,没什么艺术。就像八十年代的时候,老山和法卡山的前线,火漫硝烟的战场,猫耳洞里满是诗歌。
苏米接着说“要不这样吧,如果晚上有空,咱们一起吃顿饭吧。我哥嘱托我了,要我跟你先详细说说这件事。地方我来定,客由你来请。”
子和在这头笑了。她还是这样,容不得别人的反驳。子和倒好办,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只说今晚有应酬,妻就将电话放了。
晚饭是在一间烧烤吧,地点当然是苏米定的。这些年,子和是沉寂的,他过着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这与他年轻时的梦想完全不相符。但他却非常平静的享用了这种生活,他觉得这完全符合命运的走向,一个一直习惯在路上的人,一旦选择了最终的目的地,他就会停下来,去享用一切。他变得有些隔绝,除了工作中正常的同事和外来的交往,下班后更多的时间,他就是呆在自己的家里,同自己的亲人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无比热爱这个家,珍惜这个家。
现在,他宁静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澜,因为苏米的这个下午的电话,他竟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他本应该拒绝苏米的这个电话的。他明晰了苏米的伎俩。他哥哥的广告不过是个幌子,他把苏米的内心看得很透。他们当初的分手也源于这种看透,因为太透彻,彼此太了解,反而丧失了神秘感。最后那段时间的歇斯底里地纠缠,反反复复地分合,让两个初恋的年轻人都精疲力竭。
爱情是需要神秘感来维持的,雾里看花的爱情反而更长久一些。水至清而无鱼,可惜他们年轻时并不懂这个道理。
他到底没有拒绝苏米。他也想看看这二十年来苏米的变化。但子和这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不主动,他知道他有很多的同学好友是知道苏米这些年的情况的。但他从不主动去打听,他觉得这有些太那个。爱情不同于别的东西,既然分手了,既然都彼此为人夫为人妻地成家过日子了,那另一个人在内心里只能作为一种纪念而存在了,她绝对不能够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那些同学也心照不宣地从不在子和面前提起苏米,他们明白子和内心的禁忌。
这个时候见面,吃饭只是个由头,苏米点什么,子和就点头。子和说随便啦,子和对饭菜从来不挑剔。吃饭的开头,他们静静地对望了一会,两个人都在平伏内心的激动。还是老样子,他们每个人都很好地保持了自己多年的矜持。
子和说:“苏米,你还好吗?”子和说着伸出了手。
苏米没有回答子和,只是接过子和伸出的手,淡淡地握了一下,然后分开,但就在分开的那一刹,苏米用长长的指甲在子和的手心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一股痛就从子和的心底渗了上来,有些冷,冷得他的心打了一下哆嗦。
2、
烧烤吧的设计风格是日式的,单独的屋子,推拉门,还有榻榻米式的铺子,于是两个人盘腿面对面坐着。
烧烤是自助式的,烤盘就在两人对坐的桌子上,可以自己烤。一些烤肉被铺在烤盘上,旋着了下面的火苗。在刚刚开头寒喧之后,两个人便沉默起来。
苏米仔细地端详着子和,子和抬起头迎接苏米的目光。仿佛回到从前的某个时刻,苏米总是喜欢这样地望着窗外在球场飞驰的那个小个子男孩。那个男孩每天身上都汗塌塌的,他好像有全身使不完的精力,他在球场上动若脱兔,奔跑不停。但当坐在教室的时候,却非常地安静,他喜欢用毛笔在一些英语报上写诗,那些向上,还微微有着青春隐痛的诗歌,就像一些流畅的音节一样锲在苏米的脑海里。苏米说,她是一个被子和的诗歌改变命运的女人。
二十年,恍然而逝,一个不短的历程,时间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容颜,还有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眼前的子和已经有些发福,小小的啤酒肚开始凸现,相比二十年前那个腼腆的热情的少年,脸上多了些沧桑的成熟。
苏米虽有改变,但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好像二十年前就这个样子,仍是瘦瘦得永远都有些弱不禁风的身体,当然脸不再是少女时那张青春的脸,虽有沧桑拂面,但却多了成熟的味道。苏米要来白酒,说要同子和赛赛酒量。子和摆摆手,微笑着拒绝了。子和说,二十年了,自有那一醉之后,我滴酒不沽。
那是怎样的一醉啊,在子和清风朗月般的少年情怀里,即使醉得一塌糊涂,也要富有诗意;那些累累伤痕,即使放到今天,也已经斑驳沧桑,但却镌刻了又一个铭心的记忆。
那一年,苏米正在利用课余的时间为他织一件围脖。那是件带点橘黄色的围脖,丝丝针针透着苏米的手巧。为了织这件围脖,苏米现去邮局订购了一本编织的书,这件围脖从秋天开始编织,在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米将它系在了子和的脖子上。
天空昏暗,雪花飘然而下,漫天炫舞,落地晶莹。苏米在将围脖系在子和脖子上的那一刹,轻轻地说“子和,我们分手吧。”
这轻唇吐出的一语,在子和的耳边却如炸雷般响起。二十年来,有时在黑夜里,子和会嘲弄地想起自己的初恋。一切好像已经发生,一切却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接吻,拥抱,什么都没有,唯有的只是胆颤心跳的握手。但这个橘黄色的围脖,却被当成一种青春的留念。在同妻子结婚前,子和下定决心同过去的一切告别。他在准备结婚的新房里,用炭火盆子焚烧了与过去有关的一切记忆,那些同苏米来往的书信,稚嫩忧郁而向上的手写诗本,包括苏米送给他的席慕蓉的《无怨的青春》的诗集。那时刻,当火苗腾跃然后变弱,当他用清水浇灭那些火焰的时候,看着炭火盆里淡黑色的纸的灰烬,他全身无力,却浑身舒泰,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场青春的祭奠。
但,这个橘黄色的围脖却被他保留了下来,压在箱底,同时被保留的还有苏米穿着他哥哥的军装照的一张照片。
那个穿军装照的女孩,神采奕奕,在堆着《辞源》大字典的书桌前,回头后望,百媚一笑,嘴角之处有道小小的疤痕,与酒窝浑然一体,更衬托出一种青春的壮丽。
这张照片的记忆,就像古酿被尘封在心灵深处,愈久醇香,但不敢启封,总恐惧碰碎了什么。这也是子和二十年来从不打听苏米的真正原因。
其实,同苏米的那段爱恋往事,只有少数几个情谊甚笃的生死哥们知道。但他们都嘲笑子和,为什么会看上苏米。说苏米在众多女同学中,相貌不但并不出色,甚至可以称谓不美丽。特别是嘴角那道疤痕,在纵目睽睽之下,愈发夺目。他们说,子和你丫有病。
关于那道疤痕,苏米曾给子和讲过。幼儿时在炕上碰倒了煤油灯,被火烧了脸,被乡村医生涂上药膏后,没等长好,她又不听话地将药膏揭了,以至于留下一道疤痕。子和觉得这道小小的疤痕却独自成景,代表着苏米的与众不同。
所以,子和对哥们的嘲讽不以为然,子和的取人之道常常与众不同。他在同苏米交往之前,关注了苏米很久,这个女孩有股独有的气质,如同兰花,清高隽秀,虽不气势峥嵘,但却暗香涌动。
那个时刻,苏米住在临校较近的哥哥家里。每天晚上自习之后,就一个人骑着单车前行。
有段时间,坏人猖獗,社会传言屡有劫道的事情发生。于是很多同学均结伴而行,而苏米仍习惯一个人走。子和就放心不下,下自习后就骑着单车蹿出校园,然后在校门口等苏米,待苏米离开校园,他就在后骑单车尾随,直至苏米安全到家,他再骑车猛蹬往回返,常误了宿舍关灯的时间,被学校值班老师查处了好几次。
子和和苏米此时真是无话可说。生活好像就是一个圆圈,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时光消逝,容颜已变。相遇的两个人早已不是彼此的所爱,或者说即使这十几年来,都彼此掩埋于心,但早已沧桑化海,覆水难收。
就在彼此想尽前朝往事的端口,烤盘上的肉已经到了火候,发出滋滋的声音,有小缕青烟冒起,肉烤糊了。这时,苏米夸张的说,“哎呀,都忘了吃了。”于是,用筷子挟起一块,递到子和的盘子里,说“子和,快尝尝吧,这儿的烤肉正经不错。”
两个人还真是没吃多少,吃饭本来就是个由头。子和仍然习惯沉默着,倒是苏米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她说“子和,你总该礼节性的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吧?”
子和笑了,“你要告诉我的,我不问你也要告诉我的。”苏米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夸张地说“子和,你这人真是阴险啊。”说着,作恼扬手要打子和的样子,但手举到半空,徒劳地划了个圈,手臂又抖落下来,伴随着的是沉沉的一声叹息。
在一声叹息之后,苏米的眼眶就润湿了。
子和就有些举手无措的样子,他是看不得女子在他面前流泪的。苏米先是无声的流泪,接着就是小声抽噎起来,她把手掌埋在脸上,肩头抖动不停。
子和拿着纸巾,对苏米说:“别哭了,苏米,你这是怎么了?”
苏米接过纸巾,擦着脸上的泪说,“我多少知道你的这些年的经历,我其实一直在关注你。在我们分手之后,如果我们彼此都不倔犟地跟过去告别,如果你能服一下软,能重新将我这个已经被浪冲到海滩上的鱼放回大海,我想我今天的生活肯定不是这样。”
有那么多如果么?时光是真正不可倒流的。子和在同苏米分手之后,对生活的重心全部转到了对文学的追求上。那时他只是觉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值得挥霍,他用文字一遍遍诉说对爱情的向往。
当苏米说她将那本叫《读你》的手抄诗集和当年子和写的信一直珍藏着的时候,子和还是有些吃惊了。那本《读你》的诗集,的确是子和写给苏米的,子和在开篇的第一页写的是“这只是一个传说/或者说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风湮尘埃/希望我们能成为永恒。”当子和将这本薄薄的小诗集送给苏米的时候,苏米用她隽秀的钢笔字工工整整地又重抄了一遍,重新装订成一个集子,彼此作为信物进行了交换。
可是,信物最终没有守住关于爱情的承诺。
3、
生活其实就像一场苍白的正剧,每个人都是生活中蹩脚的演员,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置于别人的视野之下。那个时候,他们都年轻,也有重新合好的希望,但谁都倔犟而固执得走自己的路。直到那一年子和决定离开那个作坊式的小鞋厂出去念书的时候,苏米在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来给子和送行。可她还是没有见到子和。这个时候子和已经同一个女孩好上了。这种好有点赌气的味道,子和同那个女孩是同事。父亲其实是不希望子和出去念书的,但子和一直有种想走出去的欲望。那时子和内心疲倦不堪,他的心底有种厚重的负罪感。他觉得他如果再在这个小城里混下去,就会耗尽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其实现在反过来回头看,他如果继续呆在这个小城里,或许可以有不错的比现在更好的前程。他当时已经被借调到局里工作,并由此成为局里必不可缺的笔杆子。那是些清闲而琐碎的日子,他在局里搞新闻报道的同时,也会干些别的杂活。恰逢前一任的老局长得鼻咽癌住院,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完成新闻写作之后陪老人去市医院的高干病房输液。那个老人其实也不算老,那年刚刚58岁,还没到线。但疾病逼迫他不得不退居二线,这多少有些不甘心。所以老局长常生抱怨,对生活充满了失望。他既然已经退居二线,除了刚住院的那段日子市领导来看望他之外,还有众多属下纷纷前来探望。但一旦鼻咽癌确定,局里的工作由别人正式主持之后,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老局长由此心中愤懑,常常骂娘不止,充满绝望。鼻咽癌其实是很遭罪的病状,老局长嘴里的呼吸都是脓臭的味道。但子和颇能忍受。直到有一天,老局长对子和说,如果我还管电镀厂就好了,我弄一点氰化物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死掉了。子和说,死的方式有好多种,五花八门,可以遭罪也可以不遭罪,您不一定非要氰化物。其实死亡对您这样参加工作多年的老革命来说,是懦夫的游戏。您想想,您一生为革命工作多年,我常听别人讲是您奠定了这个城市的工业基础。您如果真地因病而故,去世后您的身上是可以覆盖党旗,接受人民缅怀的。但如果自杀而亡,您得到的可不是缅怀,人们会说您是个懦夫,人们还由此而怀疑党。
这是个下午,刚满20岁的子和坐在市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的床上巧舌如簧地劝阻一个对生活充满绝望的老人。阳光很好,病房里的窗帘都没有遮住阳光的射入。那个躺在病榻上接受输液的老人,因为化疗已经几无头发,看上去朽木不堪。
老人说,我死是我个人的事情,怎么人们还由此怀疑党?
子和说,你已经不是仅仅作为个体的存在,你的死会让群众想共产党人不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么?怎么这个共产党人还怕死?
老人说,我要求自己尽快解脱,是为了不想再浪费国家的资源。
子和说,您活着的意义要比浪费国家的资源意义大多了。您为革命工作了一辈子,有理由享受此殊荣。病魔其实是欺软怕硬的,您越恐惧它,它就越来劲。您要来劲了,它就往后退缩了。
老人有些感动,他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握住子和的手,说,小伙子,我听你的。
他后来当然没有听子和的,半年之后,在子和离开局里回到工厂边上班边准备上学考试的日子里,子和听到了老人死亡的消息,是自杀,上吊而亡。
子和的心忽然觉得空荡荡的,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少悲哀。他只觉得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走了,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后来还有一些事情深刻地印在子和的脑海里,他觉得他如果不走出这个小城他肯定会疯掉的。那年五一,他拽着正在床上睡懒觉的弟弟一起去一个岛子上游玩。这个岛是半岛,最先说是胡大海跟朱元璋征战,寄养母亲的地方;然后在多少年后,当那个叫徐福的丹术之士开始名扬海外的时候,这个地方又被演绎成是胡大海寄母的地方。这个岛在那个时候比较出名,是这座小城不多的旅游景点之一。与子和同去的还有几个哥们,他们同子和一样都是文学青年。他们去这个岛子游玩,准备了煤油炉等一干器皿,他们还买了些海鲜和啤酒,准备除了自己吃以外,其余的可以炒菜卖给游客。那时是少年轻狂,他们中的一个书法颇佳的哥们写了个横幅叫“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们将这个横幅挂在三轮车上,颇为招摇。结果在兴致勃勃的玩耍之后,他们遭到了一群青皮的挑衅。弟弟在猝不及防中被打坏了眼睛。
弟弟的一只眼睛在那时呈现失明状态,然后被紧急转到青岛住院,父亲和母亲还有大舅一起在青岛给弟弟找大夫。由于外婆身体不好,所以全家就一直瞒着外婆,没有告诉外婆。就在弟弟动手术的前一个黄昏,外婆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遥望着西天的太阳。隔壁的阿姨出来同外婆搭话,不小心说漏了嘴。外婆那时神色凝重,在晚上吃饭的时候,突然心肌梗塞,还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匆匆去世。
子和由此更加自责自己,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杀人凶手。他如果不生拽硬拉弟弟去岛上游玩,弟弟的眼睛就不会被打坏;如果弟弟的眼睛不被打坏,外婆就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同样就不会去世。在很多的夜晚,子和都不能原谅自己。那个漫长的夏季,弟弟再次从青岛转院,去北京医治,幸好保住了眼睛。子和在这个时候更加想逃走,他觉得他已经无法面对弟弟,无法面对身心憔悴苍老不堪的父亲,虽然父亲和母亲没有给他一句埋怨。
他就在这个时候非常赌气地爱上了一个女孩。那是个令人感到温暖的女孩,她不同于苏米,没有苏米的矜傲,她更像个邻家小妹,能够慰藉他空虚而受伤的灵魂。
在苏米前来给他送行的那个晚上,子和同那个温暖的女孩约会去了。他用行动告诉了苏米,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在子和上学之后,在苦撑了半年的鸿雁传书之后,那个温暖的女孩迫于家庭的压力同子和提出了分手。子和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拥有爱情。同时,他还得到了另外的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苏米结婚了。那个男人,子和认识,是苏米的同学,一直狂追苏米不已,是子和同苏米的分手,给了他机会。
然后的几年,便彼此间断了音讯。子和上学,上完学,继续行走在路上,西部苍阔广袤的大地容纳了他小小的身躯,熨托了他渺小的灵魂。这与家乡不同,相比较而言,家乡的一切都变得柔和。即使是夕阳也不一样,家乡的夕阳是那种明艳的融入,融入到海天一色之中,而这里的夕阳却苍凉刚毅但让人心生寂寞,可它从不为自己的飘泊作半点停留,说消逝就一下子隐到群山背后了。直到有一天母亲写信说,孩子,你还不回家么?
这个时候,家乡在子和的心里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概念。但他还是回来了。当然他回的有些低头落脑,他的行囊里是空空的,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在那空空的行囊里,还有一个橘黄色的围脖,他戴着它走过了西部的冬季。
此后的日子里,子和安于乡村,他在家乡的葡萄园里辛勤地劳作,他同母亲一起种植那种叫玫瑰香的葡萄。母亲用土法酿酒,他会爽快地喝上一杯,然后便脸色醺红,有一丝沉醉。他是被母亲惯坏的孩子,但内心纯洁,没有杂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子和都耽于这种乡村的宁静。故乡永远都是一个人最后的心灵驿站,无论他飘泊多远,他的心的另一头都会被故乡牵着。他作为一个失败者回来了,故乡在此刻平静地容纳了他。可是他知道,流浪的历程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与肉体的行动无关,它指的是心路的流浪,那是一段遥远而漫长的旅程,他看不清终点在哪里。
4、
夜就这样沉寂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地坐着,一任烤炉上的火苗在滋滋地跳跃着。这是他们多年后重逢的一个晚上,但似乎又没有多少交流。他们只是沉浸,沉浸在对彼此的回忆中,并且互相交集着,汇融到对方的心田里。子和的神态有些恍惚,他将头扭向窗外。窗外路灯晕黄,晃过一个又一个的影子。正是夏日的晚上,西海岸的风终于吹来了凉爽的气息,整个小城都被这种气息笼罩着,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纳凉,天空中漂浮着艾草点燃的香气。他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苏米也站起来,她望着他,眼睛一如从前一样地明亮。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晚上,苏米站在雪地里焦虑地捧着一只受伤的小小的麻雀。她将麻雀塞进她的羽绒服袖口里,却又怕憋死这个小精灵。于是只好用双手捧着,一边在雪地上跺脚一边不断地用嘴往小麻雀身上呵着热气。子和笑她笨死了,子和告诉她这只麻雀快死了。没想到,苏米真哭了。子和有些慌张起来,他用双手握住苏米冻得冰凉的小手,两个人一起在雪地中站着。那个时候,两个人的眼睛就这样明亮地对视着。
子和躲开苏米的眼睛。他的内心涌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他渴望他和苏米之间发生一些什么,但又本能地想抗拒一些什么。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在心里对峙着,躲闪着,绞杀着。后来,后来是不约而同地伸出了自己的双臂,将对方彼此揽在自己的怀里。
深呼吸,令人窒息的呼吸。在二十年后,两个人的嘴唇终于粘合到了一起。不,他们只是轻轻地一碰就分开了。两个人的脸都红起来,他们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个人的脸上就流下了泪。苏米带着哭腔说,“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就这一次吧,请别再来找我”。
在子和内心的什么地方,雪开始簌簌地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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