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条载入史册的小河,县域史话阅之“金银河”。
小河穿越三个乡镇的8个村落,在山底蜿蜒。在不知名山脉尽头处的石缝中,缓缓流出一股清流,那便是小河的发源地了。周围山脉的细流不断汇入,使河水流量逐渐加大。小河没有山涧中的河水那般湍急,也没有大河般深不可测,更没有那么多倒映月光的晶莹波光,它静静靠着山脚,躲在岁月深处。河水涨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河水枯时,各家都哭丧着面孔。在上百年青青黄黄的日月里,小河与村落风雨同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小河该是给人带来最多欢愉的。
春天里,河畔的柳树和榆树冒出了嫩芽儿,成为人们品尝春天味道的首选。捋下柳尖儿,用开水焯了,泡在井水里,一夜之后,苦味儿,涩味儿尽失,在村妇手中变成了柳尖儿饼、柳尖儿饺子、凉拌柳尖等美味。榆树叶儿的吃法更多,开水烫了,用来和面。那鲜嫩的颜色和那爽滑的感觉,让人口水直流,欲罢不能。扯断的树枝,也被孩童抢了去,那是做哨子最好的材料。
春天总是格外的短。各种野菜才刚吃了一个遍,河水就暖起来了。捞小虾,是我们的最爱。大人们只需要示范一次,我们便掌握了动作要领。捞小虾的工具很简单,一个竹篮,一根绳子,一块石头。然而,不是人人都能捞得到。需要将石头放在篮子的一侧,让篮子倾斜后轻轻放在水里,然后迅速将篮子拉过来。提起篮子,水便马上漏下去,底部就是淤泥和蹦蹦跳跳的小虾了。过了冬的小虾,格外有味道。一点菜油,少许盐,一盘美味的小虾就成了。人越吃越饱,河水的肚子却并未瘪,反而更加丰富起来了。
小河的夏季相当热闹。每天,河畔都聚满了三三两两洗衣服的女人们。男人们只负责聚水。聚水需要两道工序,第一道工序是用铁锨挖几颗带淤泥的大水草,堵在一处深洼的下方;第二道工序便是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在水草上方。如此,几分钟之后便聚起一大滩水来。河道有好几处可以聚水的地方,衣服洗完之后,大家便自觉把聚水的石头和水草搬开,让水顺利流向下一个村落。有一年夏天的午后,洗完衣服的我们胡乱地躺在大石头上,忽然天空乌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各家的女人们都连忙收起晾晒在河边草丛上的衣服,唯有一个人在拖拖拉拉,还说,我的衣服晾在河岸上方的田地边上,淋一下不要紧。不一会,大雨如注。我们便都在山神庙躲雨。忽然间,河道传来了雷鸣般的声音,原来山谷里的水全部汇入河道,从上游浩浩荡荡冲刷而下,将和河道平齐的田地都淹没了。众人都吓呆了,那女人本想跑下去收起晾晒的床单,看到喷涌而下的河水,吓得跑着叫着扒着地埂往上爬。第二天,听说下一个村子的人捡到了她家的脸盆,她的床单,被石头和树枝挂的七零八落,衣服早没有了。
我在潺潺的小河边度过了许多时光。记忆中,母亲常在夜晚带我们到小河的一个落差处,那是一个天然的落差,是洗澡的好地方。在那个公共浴池还没有的年代里,夜晚的小河是女孩儿们最好的去处。父亲和母亲分别守在河边的两头,如果有附近村里的人走过来,他们就马上和他们搭话,藏在落差下方洗澡的我们就迅速穿上衣服。
初秋电闪雷鸣的夜晚,小河边又热闹起来。暴雨前的15分钟,是冒险者的黄金时间。各村胆大的男人们打着手电,趁着大雨前的阴郁,来逮咬着水草的螃蟹。逮螃蟹要眼明手快,借着手电的强光,在螃蟹的眼睛瞬间丧失判断力时,迅速抓起。小河里的螃蟹不肥,甚至根本没有多少肉,聪明的主妇便把剥好的螃蟹放在蒜臼里捣碎,和鸡蛋面粉和在一起做成煎饼,咬起来“嘎嘣”脆,是补钙的美味。
今天,长大的我们终于走出泥土的牵累,再也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泥土里刨食了;现代化的信息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衣着是最时尚的,再也不用在河边的时候上用一块皂角来清洗了。
故乡的小河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时,满目却是已经干涸的河床和荒芜的田地。山脉依旧是那个古老的山脉,小路上散落着风化的石头碎片。小河还是小河,即便已只剩下一地疮痍,即便满地的野草和落叶已让人分辨不清,它依旧在那里,不争不抢,静静守候。也许,再也找不到那个曾经躲在夜晚落差下嬉戏洗澡的孩子,世间的一切,又何尝不都是白云苍狗?只是,那么多小河陪伴的春秋又怎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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