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白桦,悠悠碧空,木兰花开山岗上,微微南来风……希望你可以忘记我,最好忘得一干二净,忘记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
我浅吟低叹着。
失去子宫,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一个未曾生育过的年轻女人,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我无法体会。因为我是一个男人。
北国
日本北部有一片广袤的国境,叫北海道,面积占全日本的五分之一,而人口只有东京的一半,多集中于以札幌为中心的小樽和旭川之间。每年十一月下旬寒风刮起后,到第二年四月,都是白雪皑皑的冬天,恰是那片土地风光无限好的时节。
我和她约好一起去北海道看雪,她似乎对雪抱有一种天生的痴迷。我来了,她却没有来。我在这儿等了她两个月。现在已是四月份的尾巴,南归的太平洋暖流裹挟着湿润的和风,吹得我神魂颠倒。我决定收拾行囊,启程回国。
临走的那天,她终于给我发了条短信,正是开篇那段话。她还说,我和她就像两缕不可名状的风,莫明其妙地闯进对方的森林,修齐了花木的稀疏与寂寥,也弥补了各自内心的青涩与空洞。现在,她的森林荒芜平夷,不再需要风了。她劝我,最好彼此忘却,这是最安妥的归宿。其余的,她没有说。
我试图联系她,结果,她又一次杳如黄鹤。
故事好像是从我将要离开札幌的时候开始的。
回国前一晚,我在一家上了年纪的居酒屋里喝得酩酊大醉。这是我在这儿喝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但愿我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第二天,酒醒时分,那家居酒屋的年轻女老板今井晴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安好,她的声音格外清柔。我用蹩脚的日语跟她道了谢,谢谢她这两个月对我的照顾。说来惭愧,断断续续学了三年日语,到现在还要靠翻看五十音图才能读出日文。我跟晴美说,我马上就要回国了。晴美没有言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何时再来。我回答,有缘再见吧。晴美淡淡地笑了笑,祝福我能早日找到“她”。
今井晴美和我同龄,是位单身女士,准确说是个寡妇。她丈夫三年前因海难去世,两人还没来得及要孩子,谈到这段过往的时候,她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悲痛。呆在这里的两个月,我经常去她那儿喝酒。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晴美长得娇小可人,一张白皙的脸蛋几乎不用涂脂抹粉,仅需勾一抹桃红的唇,便美不胜收。有几次喝到快打烊的时候,屋里只剩我和她。孤男寡女,灯火阑珊,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含情脉脉,我难以掩饰想要得到她!就在快要擦枪走火的瞬间,总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脑袋里。那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冷静下来,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因此,在这段期间内,我和晴美一直相敬如宾。尽管她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我还是没有在肉体上纵容自己。
坐在札幌新千岁机场候机厅里,不知怎地,耳畔一直回荡着电影《后会无期》的那句台词“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别牵挂”。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将随身携带的那本书扔进了垃圾桶,村上春树的书,随之丢弃的还有书中那个句子: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挪威的森林》
我不晓得这个轻狂的举动,会不会引起日本人民的不满?幸好,他们没有在意。
广播里已经催促登机了。
最后,还是要道一声,再见,北方雪国!再见,札幌雪祭、渡边淳一文学馆、登别温泉、函馆夜景、旭川拉面、小樽运河和地狱坡……诚然,还有今井晴美!原谅我无法描绘在北海道所收获的苟且的欢愉。我觉得形容词用多了显得浮夸,丧失了美好的想象空间。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不是为了旅行而来,所以没必要赘述我的见闻。
咱们还是各自保留一点值得怀念的余味吧。
白桦
白桦
青空
南风
こぶし咲くあの丘
北国の
ああ,北国 の 春
——《北国の春》
歌词大意: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我订了一个挨着舷窗的座位,飞机爬升的时候,温热的春阳拂过面颊,令人昏昏欲睡。我没有依依不舍的心思,尽管脚下的这片土地足够唯美。我乏味地嚼着久负盛名的白色恋人巧克力,搞不清楚,好好的巧克力为什么偏偏做成了夹心饼干?
很快,我感觉自己跟这片土地渐行渐远。我带上耳机,低着头,闭着眼,听着这首《北国之春》。随之出现在脑海的是我等了两个月的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必须去找她。
我等的那个人是我的爱人,但还不是我的妻子。她叫白桦,是位日语翻译,88年的。我当然不是在说葡萄酒,但形容白桦,未尝不可。我叫穆南风,90年出厂的,刚毕业不久。白桦总说她是80后,我是90后,我和她差了整整一个时代。自然,我并不这么想。从某种角度讲,白桦根本不像80后,虽然我也不晓得什么才叫80后。
我和她之间原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命运有时就是造化弄人,让人茫然无措,弄不懂到底是情节构成了生活?还是生活编造了情节?就像欢愉之后,悲伤便会接踵,但抛给我们的,未免太过沉重。
去年年底,白桦查出患上子宫癌。万幸不是晚期,不至于丧命。医生说,治疗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保全子宫、只切除肿瘤,这样兴许还能生养,但复发几率高;另一种是切除全部子宫,这样比较安全,但代价……就连医生也觉得这代价难以承受。更何况少不经事的我们!
对于这病,我满心恐惧。记得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女老师也是得了子宫癌。为了延续男方家的香火,也为了满足自己当母亲的愿望,她选择保守治疗。刚开始,病情也比较稳定。可就在怀孕快要足月时,病情加重了。最后,孩子见到了世界,这位女老师却永远告别了人世。当时,大家都在赞颂这位女老师伟大的母性光辉,我也不例外。
然而此时此地,身临其境,我绝不会那么想。我害怕失去白桦!我不能失去白桦!如果白桦离我而去,如果她那样选择,我一定会骂她自私!一定!
倏忽闪过我大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婚姻或许需要子宫,但爱情根本不需要”,我坚定地跟白桦说。这是我的一贯主张。
“所以,我们不能结婚了……”白桦笑得十分恬静。
我把她搂进怀中,吻着她额头说:“傻瓜!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没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我们一直这样爱下去,不也很幸福吗?幸福,只要活得幸福就够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快30岁了,你要知道一个女人,没能……”白桦哽咽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问。
“你不会懂的。南风,你太小了。”豆大的泪珠从白桦眼眶滚了出来。
“你总这么说!我不就比你小两岁嘛,六百多天,能小到哪里去?”说实话,我真的急了。
“不。我是80后,你是90后,我们之间差了整整一个时代。”
“什么时代不时代!白桦,我就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白桦嗟叹了一声。我弄不清她说的究竟是“爱”呢?还是“唉”呢?
“如果爱,请坚持。答应我,即使世界有毁灭的那一天,你也会和我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我攥紧白桦冰冷的手,十指相扣。
从小我的父母就没管过我,我接受的也都是民主到甚至有些任性的教育。因此,我认为他们都是开明人。但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们时,他们却大发雷霆,指着鼻子问我是不是疯了。或许在他们那一辈的认知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终究是根深蒂固的。
无可奈何。两个月前,白桦不顾我的苦苦挽留,还是执意选择与我分手了。在我父母眼中,她确是深明大义的姑娘。可在我看来,她简直是胆小懦弱的无情人!可冷静下来,我意识到她并非胆小,可能只是难以忍受自己陷入窘困。
于是,我约她去一趟北海道,希望做个了结,她答应了。实际上,我是寄希望于旅行可以改变她的某些看法,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转机。当然,你们是知道结果的,我来了,她没有来。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白桦?那是怎样的机缘巧合?确实,我得仔细想一想……似乎就像王菲唱的《传奇》那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嗯,我觉得,故事说不定应该从我和她初次见面说起。
春雪
雪どけ
せせらぎ
丸木桥
落叶松 の 芽がふく
北国の
ああ,北国 の 春
——《北国の春》
歌词大意:春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我和白桦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校友,她始终大我三届。
不可思议!我居然刚上初中就爱上她。你绝对不会相信那是“爱”,而我相当肯定,因为那份感情至少经过六个年头的检验。试问,我们的人生又有多少个六年呢?
本来,我们既非同年,又非亲非故,应该不会产生交集,可有些事情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讲到这里,必须感谢我的小学班主任许乐,如果没有他偶然的“牵线搭桥”,我这辈子恐怕就要和白桦擦肩而过了。
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许乐组织了一场文学少年夏令营,费用是教育局掏的。虽然跟文学挂上了钩,但其实就是去名胜古迹玩一圈,然后每人写篇文章,结集出版,以供宣传。诚然,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于是,许乐就把名额给了自己班的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因白桦父亲也是本校老师,所以许乐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多余的名额给了刚好中考结束的白桦。
我正是在那个夏天遇见白桦的。
初次见面,在我这个小屁孩儿眼里,白桦无疑足够具有女人味。时至今日,我仍清晰记得那天:她赤脚趿拉着一双略带坡跟的红色凉鞋,脚踝骨极其匀称地向上攀缘,衬出颀长而细腻的小腿,到膝盖处,修身的黑色蕾丝纱裙遮住了她的美妙,却烘托出一份性感的浮想。她还套了一件简洁的短袖衬衫,雪白的衣面印着星星点点的樱花,嫩柳色衣扣从胸口就解开了,枕着顺衣肩而下的乌发,发丝因风而参差披拂,若隐若现的是她那巧夺天工的锁胛。
白桦相当健谈,而且一举一动都叫你如沐春风。她的笑容中有一种撩拨人心的东西,那眸子深邃处忽明忽暗的珀色光亮,仿佛能将人的心膜温柔地层层剥离下去。因此,她很快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了。
白桦是个独生女,她说自己时常会感到孤单,我说我也一样。就这样,那年夏天,白桦认我做了她的干弟弟。我们同吃同睡,谈笑风生,度过了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可以被称之为天真无邪的时光。
那个夏天过后,我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体毛蓬勃生长,喉结渐渐突耸出来,幼稚的面庞也变得硬朗起来。随之变化的还有,睡在床上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念白桦,发觉见不着她,心里会像蚂蚁蜇过一样刺挠。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青春期。青春躁动,很难讲对异性产生的感情到底是爱呢?或者只是生长激素催化出的幻想?
我挺佩服自己的。尽管当时我还是小屁孩儿,却显示出超乎寻常的理性。这绝不是自夸。我告诉自己,如果三年以后,我还喜欢白桦,就证明我对她的感情确实可称为爱恋。倘若三年之后,我不喜欢她了,这只能说明,那种感情的产生,不过是因为自己恰好处在荷尔蒙激增的年纪而已。因此,我决定先给自己三年时间去审慎思考。
此间,我拒绝了几位小女生的示好,也没有去跟白桦表白,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关注她,关注着学校文艺活动上她的表演,以及所有跟她相关的讯息。
白桦能歌善舞,长得颇像日本歌星中森明菜,当时几乎所有男生都把她视作梦中情人。每次,我身边的小男生兴致勃勃谈论起她,两眼都会放出饿狼似的绿光。有一年,我得知她谈了男朋友。那段时间我寝食难安,很想去找她,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明白,“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
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年转瞬即逝。白桦上了大学,我上了高中。开学那一天,我问自己还爱她吗?答案是顺理成章的“爱”。于是,我开始主动联系白桦,以弟弟的名义嘘寒问暖,快乐着她的快乐,悲伤着她的悲伤。
又一个三年过去了。白桦已经被保研,而我也顺利考上大学,我特意报考了她读研的那所大学。考上大学,越过了十八岁这道坎,我成了法定意义上的大人,往后做事就要学会负责了。我问了问自己是否还爱白桦,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时我买通白桦闺蜜,打听到白桦还没有男朋友。于是,我就展开了对她的追求。
后来事实表明,这位闺蜜真不靠谱。由于缺乏经验,追求过程略显程式化,无非是看电影、约逛街、送礼物等老套路。
我们恋爱关系的正式确立,应当是在三年前的北海道。
白桦似乎对雪抱有一种天生的痴迷,据她形容,雪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白桦说,只要逢着天气预报说下雪的日子,她都会坐在窗边等到雪花飘落,她喜欢那种万籁无声的洁净,那会令她心潮澎湃。白桦还说她小时候看过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喜欢那个因羞于启齿而遗憾擦肩的懵懂初恋,也喜欢上北海道的雪,无法自拔的喜欢。然而我们的家乡鲜少下得了那么波澜壮阔的雪,尤其是近几年,更是越来越难见到雪的踪迹。于是,我趁机“雇”她做翻译,陪我去北海道看雪。我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札幌的雪祭——大约相当于日本的冰雪节。
我还记得那个如同白昼的夜晚。我和白桦走在大通公园兴奋的人潮中,银白色的雪地一眼望不到边,掩藏其间的丁香树被装饰得五光十色。
白桦突然停住脚步,伛下身,捧起一抔雪,转过头问:“南风,你喜欢日本文学吗?”
我接着白桦的话音回道:“喜欢呀。”其实我根本不喜欢日本作家,也不能理解日本文学纠结的世界观,我觉得他们成天就是性呀、爱呀、出轨呀、死亡呀什么的。
白桦将手中米粉似的雪洒向空中,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继续问:“南风,你读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吗?”
“读过。早上去渡边淳一文学馆的时候,你不是问过我了吗?”
“哦。是这样啊?”白桦拍拍脑袋,嘟了嘟嘴,“你喜欢这本小说吗?”
“这种为了肉欲而殉情的故事,我不太喜欢。我还是比较喜欢村上春树,至少他能带给人希望。”我一本正经地胡诌着。实际上,我就了解这么一个日本作家。
白桦又问:“南风,如果你是《失乐园》里的久木,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久木,我肯定不会搞婚外情。那太不道德。婚姻应该永远忠诚对待。”说出这句话,非我本意。我想没有人会蠢到在结婚前跟另一半说自己婚后会出轨吧?更何况,我和白桦连男女朋友都还不是。但从内心来讲,我支持久木和凛子的情感。毕竟在无爱的婚姻里辛苦支撑,这违背人性。
“爱是会转变的,在不同时间段里,爱也在不断变化,这世界没有永久的爱。”白桦说完便转回身,接着往前走,走了两步,摇摇头,抛下一句:“南风,你还是太小,话讲得太早了。”
我跟过去,有些不服气:“白桦,你为什么总说我小,我不就比你小两岁,六百多天而已!”
“何止!老弟,我是80后,你是90后,我们差了整整一个时代呐!”说这话时,白桦离我很近,我感觉她的脸快要贴上我的胸膛,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蹙起眉,抬头盯着我。
当时我多么想把她揽入怀中呀!告诉她,我爱她。然而,我没勇气那么做。
“是吗?”我心如鹿撞,“白桦,有时间的话,你也教教我日语吧,我想好好读一读日本作家的原著。”
“可以呀。是该好好读读原著,翻译总是有遗憾的。”白桦点点头,替我掸去大衣上的雪。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公园里踱步,欣赏着铺天盖地的雪景。之后,我们离开大通公园,喝了酒、吃了海鲜拉面,行走在札幌的街道上。
那一夜,漫天的大雪不期而至,白桦说她已经把这辈子的雪看完了,以后再也不会为之疯狂;那一夜,我借着酒劲把自己这些年成长的心路历程一股脑儿倾诉给白桦,白桦笑得前仰后合;那一夜,我们呆在同一间房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什么也没干。
翌日清晨,在酒店用完餐。白桦冷不丁拉起我的手,问我还喜不喜欢她;我有些蒙,晕晕乎乎地说喜欢。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后来,白桦跟我坦言,她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赏雪。事实上前不久,白桦与相爱四年的男友分了手,原因是男方劈腿,更令白桦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和自己最要好的闺蜜搞到了一起。因为无法面对现实,所以白桦就想找个人陪她出去散散心。至于为什么找我?她没有解释,然而我心里清楚。
山吹
山吹
朝雾
水车小屋
わらべ 呗闻こえる
北国の
ああ,北国 の 春
——《北国の春》
歌词大意:棣棠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传来阵阵儿歌声,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飞机平稳落地,歌曲已经不再唱了,我踏上了寻找白桦的旅途。
我们的家乡明明在长江北岸,可人们却称那里是江南。我在江北寻找白桦,江北有春寒;我掉头去江南,江南春尤暖。唉……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我去白桦家拜访她父母,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关于白桦的信息。然而,他们说不知道白桦去了哪里,只说她有两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了。我问他们报警了没有,他们说没有。我知道他们在说谎。天底下哪有女儿失踪了两个月,却不去报警的父母?
我不得不失落而归。告别白桦父母的时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跟他们说,白桦和我联系过,请他们宽心。
我竭尽全力,几乎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白桦下落的人,走遍了所有我和白桦一起去过的地方,可终究一无所获。白桦,就像是一颗悄然划过天际的绚丽流星,在我的记忆里摩擦出炽烈的火花,然后以一粒纤尘的姿态坠入汪洋大海,再也不见踪影。
走投无路的我,只好把自己和白桦的故事写成小说,分享在朋友圈,寄希望于网络的浩荡神力。的确,这引来了不少人的转载。当然也包括一些纸媒,他们希望对我做一个专访,我婉言谢绝了。我跟他们说,没找到白桦之前,故事还会继续写下去,如果有兴趣,可以继续转载。
世界很大,朋友圈却很窄。有时候,想找一个人,也并非是一件难事。大约两个星期后,事情迎来了转机。那是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
“是穆南风吗?”
“是。您是哪位?”
“白桦在江边摄山上的普觉寺里,你去找她吧。”
“喂?她怎么……喂?”
我想再多问一点,但对方已挂断电话。我不知道他的消息从何而来?是真是假?不过还是要感谢他,好在聊胜于无。
于是,我去了普觉寺。
抵达普觉寺的时候,望见山门镌刻着这么一副楹联——上联是:问菩萨缘何倒坐?下联是:叹终生不肯回头。所谓菩萨倒坐,是指殿内供奉的观音菩萨面北而坐,而非一般朝南而望。寓意明显就在楹联里。
果然,我真的在那里找到了白桦!那时她正在寺庙提供给信众的客房里念经。见面的那一秒,真可谓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但心中的疑问总还是要问的,不然永远无法释怀。
我平复好情绪,痴楞楞地看着白桦,“你瘦了”,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是。”白桦面无悲喜,“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一个男人。”
“李青?”
“他没说他叫什么。”我的心咯噔一下。李青是谁?
“王八蛋!又骗了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两个月,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你吧。”
“没错。”
“说好的一起去北海道,为什么没有来?是因为他吗?”
“你认为呢?”
我没有回应。接着问:“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寻找解脱。”
“那你找到了吗?”
她默默无语。我也默默无语。我们就这样浸没在这默默无语的寂静里。
有些事情还是直截了当得好!终于,我忍不住开口:“白桦,我们结婚吧!”
“对不起。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是完整的女人了。你还年轻,我不能耽误你。”
“什么意思?”
“我已经做了子宫摘除手术。”
“早就该这样!白桦,我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你,而不是什么完整不完整。要是我在你身边,我也会支持你这么做。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要好好恢复身体,这是最主要的。”
白桦从蒲团上站起身,往门外走,到门口时,回头哀求似的说:“南风,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放过我吧!”
我紧跟过去,用身体堵住白桦的去路,同时把门关上,“白桦,你逃避什么?你明明爱着我!”
“爱?你忘了《失乐园》里因爱致死的久木和凛子了吗?爱是会变的,不长久的。”
白桦说着坐到床边,我也坐了过去。床头放着香炉,我觉得白桦憔悴得像那根点燃的檀香升腾起的烟,仿佛风一吹,她便会破碎地云散香消。
“白桦,那是小说,不是现实。况且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南风,你太小了!”
“白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说我小?是,我确实比你小两岁,可无论我的心理和生理都未必比你小多少呀!难道非要等我学会世俗,学会情场里那些游刃有余的技巧,学会放弃自己深爱了十年的女人,才算成熟吗?如果那样才算成熟的话,我宁愿今天就在这寺庙里出家好了。”
“南风,你,你不要逼我……”白桦的眼泪簌簌地流着。
“你不是总说我是90后嘛。好的。90后的态度是,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跟他人没有半毛钱关系。今天我就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南风,你考虑过吗?就算我们可以不顾别人眼光走到一起,可能刚开始的日子能够幸福美满。可人总会变老的。那时我们膝下无儿无女,怎么去面对生活呢?风烛残年,我们还爱得动吗?南风,你才二十出头,世上比我优秀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我?这些,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白桦,我知道女人都渴望找到可靠的归宿。你一定认为无法生育,就无法拴牢男人。可孩子终归只是婚姻的附属品,不代表有了孩子,婚姻就稳当了,那是两码事。白桦,你是我的初恋,也必将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请你相信我,我爱了你整整十年,从初中到大学、从少年到成人,如果这种感情都不可靠的话,我也会选择自杀的!如果你觉得婚姻当真需要孩子的陪伴,我们完全可以收养几个。怎么样?”
白桦沉吟许久才抬起头。“你父母能同意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眼底看到了久违的珀色光亮。
“婚姻是你我的事情。我尽量不伤害他们的感情。我想现在的父母需要的不过是亲自抚养第三代的乐趣,而非传宗接代的信仰。如果实在不行,就让他们自己去生吧,反正现在放开二胎了嘛!”
说到这里,白桦终于破涕为笑。“你,你还是太小了。”
那天,白桦和我依偎在床头。我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月上南墙,又从月上南墙坐到了日出东海,聊了许许多多……后来我才知道,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李青是白桦的前男友,这两个月,他一直在照顾白桦。至于他们之间经历了些什么,我没过问。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南风
一个星期后,白桦答应和我一同下山。我要和白桦结婚了。
我母亲捎来父亲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白桦父母则说“不求你们天长地久,但求彼此珍惜曾经拥有。”
那是一个安详的黄昏,我们从山野往尘世走。一场濛濛烟雨过后,澄澈的天穹铺展出湛蓝色魅惑,极目远眺,江流婉转,绕过芦苇丛生的沙洲,延伸向天际。水天相接、交融,很快就产生了美妙变化——
一抹嫣红的晚霞,宛若喝醉了的美人酣卧在天际,光彩烂漫地把城市晕染得如诗如画。整个城市,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寻常巷陌,都沉醉在春的似水柔情之中。天气确乎渐渐地暖了。街边随处可见,挺拔的法国梧桐高擎着健硕的臂膀,微风徐来,顺着新叶坠下几滴香汗。小蠓虫也开始活跃,躲在斜阳芳草里呢喃。
白桦和我漫步在城北的青石板街,手牵手,紧紧依靠着。不知在哪个巷口,我们被一位老奶奶贯彻街巷的呼唤声吸引,暂歇了脚步。
“老头子!吃饭喽!”
“等会儿,等我下完这盘棋。”老爷爷应答完,便对棋友抱怨,“吃了六十年了,还是那几道菜,没意思。”
“谁家不是呢?”棋友说。
老奶奶悄悄走到老爷爷背后,“你个没良心的死老头!过了一辈子,你从没给我做过一顿饭,就知道挑三拣四!你呀,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哪天我要是先走了,你不饿死才怪呢!”
“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饿死!”老爷爷板起脸。
老奶奶瞪了老爷爷一眼,“死相!你就是嘴硬。”
老爷爷却嬉笑起来:“我不会下去找你呀?”
刹那间,整颗心就像被不禁意触碰了一下,触碰掉上面零落的尘埃,突然感觉很轻、很轻。有时候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白桦?又为什么会如此坚持?难道仅仅是因为一见钟情?我说不出答案。或许就像王菲唱的《传奇》那样“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缘,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白桦和我面对面站着。和煦的春风吹起白桦的鬓发。我低下头,凑近白桦绯红的侧颊,咬着她柔软的耳垂,浅吟低唱“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然后,然后我们咯吱吱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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