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就是悲剧加上时间。
陈子均看着眼前大片的荷花想:“看来时间还不够久,不然悲剧为何还是悲剧?”
1.
就在刚刚,在这片荷花池的前面,陈子均看到了她的姑姑。刚开始的时候,姑姑是没看见她的,但是她看到了子均的妈妈。无奈,子均不得不停下脚步——她们尴尬地聊着,子均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姑姑在自行车上扭过身,上下扫了一下她:“怎么,现在看见姑姑都不打招呼了?是没看见我?要是我不和你说话是不是你就一直站在那?”子均还是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姑姑并未自讨没趣,骑车走了。
妈妈问子均:“你还在讨厌她?”子均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妈妈没否认,只是说了句:回家吧。
2.
回到家子均打开了桌上的小风扇,它呼呼地吹着,好像只要它不停,夏天就不会过去。
在书架的最角落,子均翻开了她的日记。
白色的日记本早已泛黄,里面的第一页有一句话,当年韩寒风靡的时候,它还被当成了名言警句。
我们可以一次一次地撞南墙,但是不能一次一次地失去理想。
子均笑了笑,她撞了很多次南墙,但理想?好像理想早就撞没了。
她的理想就是:家庭幸福。
从未改变过。
3.
日记被翻开,每一页,都是一道疤。
子均的奶奶在一个飘雪的日子去世,那年子均大二。她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奶奶走的那天雪特别大。
仪式过后,大爷姑姑两家就张罗分遗产。
大爷一家拿的最多,平时就会在奶奶家进行打砸抢,他们会将电视机扔到楼下,将窗户玻璃砸碎,两个老人敢怒不敢言。最后大爷一家凭借着多年的积累和遗产的分得,买了四套房子一台车,要了二胎,幸福美满。
姑姑眼红,想要子均爷爷的这套房子和现金。奶奶临终前说,大儿子一家分得的够多了,大女儿平日里得到的也不少,唯独小儿子一家一无所有,不能亏到,要一碗水端平。
之后爷爷把钱分给了子均的姑姑和子均的爸爸,房子自己留着。
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4.
子均奶奶去世不满三个月,子均的爷爷就要找个新的女人陪自己。
子均爸爸很生气,还未满三个月,这是有多急切?!而且那个女人万一是个骗子呢?
姑姑不这样想,她说:爸想干什么都行,她养,只要房子给她。房子给她,她就负责给爸养老。
子均妈妈曾说:可能她就是想要这套房子。
子均爸爸不信:这是家人,是亲情,怎么可能这么凉薄?
爷爷还是找了个女人,但是通过这件事却对子均的爸爸心存芥蒂:只有女儿是真心待我,是真正的家人!儿子都是白眼狼。
5.
转眼又是盛夏。
爷爷忽然转变态度,让子均爸爸把钱拿出一半给他养老,他想和新找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子均爸爸很生气:第一,这笔钱是奶奶留给他的,是奶奶的承诺;第二,拿钱可以,姑姑大爷也应该拿一半,这样才公平。
爷爷拍桌站起:“这个家我说了算!人两家好好的,凭什么拿钱!我要的是你的,要,你就得给!”
子均爸爸一直以孝顺著称,虽然生气但还是敬重自己的父亲。
子均在旁边听不下去,语重心长对爷爷说:“从小您和奶奶就希望我是个男孩,我出生时因为不是男孩,奶奶还哭了。从我记事以来,您们就没为我买过新衣,买过文具,甚至是一颗苹果,一通电话也不曾有过。这笔钱奶奶承诺给我们,她也说过,是想补偿我,这么多年我上学她从来都不闻不问,她很愧疚。我能理解您让我们拿钱养老的心情,但是一碗水端平,其他两家也应该拿。”
爷爷走过去,打了子均一巴掌,响亮干脆:“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我不向你姑姑要钱是因为人家说了会给我养老,你大爷就是个畜生,难道你要和他一样么?你们家赶紧把钱拿出来,我就是把它给你姑,也不会给你!”
子均咬紧了嘴唇,看着他一字一顿:“这钱,我们不拿,一分也不拿!”然后拉着爸爸走了出去。
子均走了没两步,蹲在地上掉眼泪。
爸爸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子均,是爸爸没能耐。”
子均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没事,爸,这钱我们不拿!”
爸爸皱着眉点点头。
6.
子均知道,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平了,但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就算今天,她也在问自己,当时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不是错了?
爸爸在家里接到了警局的电话。警察说有位老人报警,说自己儿子不孝,抢了自己的钱。作为警局,对于家事只能调节,没有别的办法。爸爸把事情原委交代了,警察也表示无奈,只是说让他们尽快解决,不要拖太久。
接下来一周,子均爸爸一直能接到警局的电话。
无奈之下,子均爸爸约了自己的父亲见一面。
子均在小区的运动广场跳绳,看到了来势汹汹的爷爷。她本想跟上去,可是一回头,就看见了跟在爷爷后面,隔着很远距离的姑姑。她们是一起来的。
子均站在柱子后面。
姑姑看见爷爷走远,四下环顾之后,拿出了手机:“哎呀,我知道了,今天老头子就找他要钱了。放心,我爸说了,那钱,肯定是我的,还得给我们儿子买房呢!哎呀,我爸那套房子名改完啦,就前几天改的,放心!警局都是我陪着去的呢!”
陈子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刻的心情,震惊?愤怒?伤心?
她只知道自己脑袋一片空白,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她赶紧跑回家,就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很显然,没谈妥。
爷爷转身看见了子均,破口大骂:“你个小狼崽子,你还有脸回来!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子均看见爸爸脸上的掌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指着门口:“你滚出去!现在就滚!我们家不欢迎你!”
后来,子均看见姑姑过来拉架。
再后来的情况,日记没有详细记录了。
7.
子均把听到的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一直在沉默,随即点了一根烟,倚着窗边。过了很久,子均听到他说:“这个夏天啊,快过去吧。”
那是子均第一次看见爸爸哭,一滴泪,晶莹剔透,它滑过了他微肿的脸,流进了他炙热的心。
没过几天,爷爷把妈妈经营的店铺砸了。
再后来,爸爸把钱还给了爷爷,他们也白纸黑字签订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
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么多年,子均一家和大爷、姑姑、爷爷一点联系也没有。
子均隐约听说到了一些消息:大爷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四根手指被机器割断了,姑姑得了乳腺癌,割去了一整个胸部。
子均家则一直是风平浪静,在去年,她考上了研究生,再开学,就研二了。
8.
子均曾问过爸爸,想不想爷爷。
他说想。
子均抿抿嘴,把想说的话都藏进了肚子里:其实她梦到过她们,但是和他们有关的每一个梦,都是噩梦,无一例外。他们在争吵,在谩骂,在撕扯。而那段电话,姑姑当时的微笑和庆幸,则是她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心寒。
以家人之名,在那张曾经叫过她乳名的嘴中,说出了最恶毒的语言和最残忍的真相。
子均合上日记本,风扇还在呼呼的吹着,这个夏天和那个夏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但是,血缘是很神奇的。
在她看见姑姑的一瞬间,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平浪静。
她先是模糊,不信。太久了,她记忆中的人,在渐渐模糊,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姑姑的样子。
然后是紧张,心脏怦怦直跳。那个她曾经爱过,恨过,唾弃过的人,就在那里,扭着身子,和自己说话。
最后是平静。好像一切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不见得过的有多好。
因为她的眼袋已经下垂,面色已经蜡黄,头发也在变得干枯没有光泽。
当年的那些钱,拿到今天,不过是九牛一毛。
9.
子均想,今天的事情,她不会写在日记里。
日记是记录那些不想忘记的过去,而今天相遇的这一段,她以后也不想再记起。
以家人之名,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的原因是什么呢?
也许恰恰是——以家人之名。
盛夏依旧,荷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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