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钟鑫发来的邮件,刚好是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早晨。我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杯咖啡,当看到她儿子浅棕色的头发和粉色的皮肤时,寒冷被小婴儿的可爱驱走,心瞬间融化。
“下次来伦敦,记得来看我们哦!”钟鑫的邮件一向简单,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回想了一下,她从未用过“哦”之类的象声词,看来喜得贵子,真的会改变一个女人。
阳光十分刺眼,为了可以专心写作,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拉上一半窗帘。澳洲,几乎一年四季被太阳宠爱,不像英伦半岛,总给人云雾飘渺的感觉。
而生活在伦敦的钟鑫,更像是一个迷雾般的女人,看不清,也弄不懂。
认识钟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我,在伦敦留学,却因为思念家乡,常常心情低落。
伦敦,是一座被雨神宠爱着的城市。一天中,总有一个时段会下雨,有时淅沥,有时瓢泼。伦敦人的背包里,永远会备着一把伞,雨水冲刷着古老的街道和屋宇,带来清爽和干净。我却像是被冲走了热情,失魂落魄,看不清未来。
同学介绍,我认识了钟鑫。她是我的学姐,却比我大了十岁。
“星期六来我家,煮东西给你吃。”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就拉着我的手,态度热情。我却很有些局促,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邀请。
她的家,离大学很远,为了租金便宜。不大的两居室,住了三个人。她住一间,一对韩国留学生伴侣住另外一间。
我坐着伦敦的火车,从一区一直晃到五区,整整走了快一个小时。没有带书,让我既无聊,又后悔。
和伦敦市区的高楼大厦和繁华不同,她居住的地区,应该算是伦敦郊区的一个小镇。出了车站,我还没能辨别出方向,四周已经看不到人影。天空中有一大团乌云,我打了个哆嗦。
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我终于找到钟鑫的房子,在小街的一角,毫不起眼。唯一让我觉得眼前一亮的,是贴着篱笆墙盛开的三角梅。花枝烂漫,花朵是艳粉色的。
我去的那天,韩国情侣也在,小房子里,没有特别的会客区域,我便在厨房的餐桌前落座。钟鑫一直在水槽前忙碌着,还坚决不让我帮忙。
“中西合璧,我来弄一个蔓越莓菠菜沙拉、烤香肠,再煲一锅蔬菜粥。怎么样?没有忌口吧?”
我连忙回答:“没问题,我不挑食的。”心里却在琢磨,蔓越莓和菠菜配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哗哗的水声一直响着,一大盆青菜,便在水池里反反复复被冲洗。那个个子矮矮的韩国女孩,进出着厨房,我总觉得她看上去不怎么友好。
坐久了,还得每一次都微笑点头,我更加局促。站起身来,我看向厨房一侧的橱柜。那个柜子很大,顶天立地的那种,上面用宝贴万用胶张贴着一些照片。
无所事事的我,凑上前去,随意看着。大多数是钟鑫自己的,有着便装的旅行照、生活照,还有她身穿学士袍的毕业照。照片里的她笑容灿烂,样子看起来很年轻。
在这些照片的旁边,还有一位男士的照片,应该是随手拍的,光线暗淡,背景看起来有些杂乱。照片里的他是个白人,头发是浅褐色的,皮肤很白,身上穿了一件花格图案的休闲西服,典型的巴布瑞风格。他微笑着,脸上布满皱纹,仔细一看,鬓角的头发已经是花白了。
“男朋友,”韩国女孩第N次走进厨房,终于忍无可忍,拜托钟鑫节约用水。经过我身边时,她用很夸张的口型对我无声地说着,边说,边用手指指着钟鑫的背影。
我一惊,因为才刚刚问出口,“这位看上去像是老教授的人,是谁啊?”
钟鑫走过来,韩国女孩则以火箭般的速度,迅速溜走。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我判断,这一位喜欢八卦。
“比尔,剑桥的物理学教授。”钟鑫眯着眼睛,盯着那张照片,“我的……男朋友。”
没多久,我便理解了那位韩国女孩的担忧,对厨房用水的担忧。
钟鑫有很强的洁癖。她洗菜,流水至少五分钟。她洗碗,先是洗洁精用力擦拭,然后清水冲洗,然后开水冲烫。一番下来,看得我惊心动魄。在她的指导下,我把一双手洗得发红,才战战兢兢地坐在桌前,开始和她吃午饭。
已经是下午一点,而她,从早上九点多就开始忙碌了。
她准备的沙拉很好吃,每一片菠菜都闪着翠绿的光芒,蔓越莓则是诱人的紫红色。沙拉里还添加了各种干果、芒果粒和吞拿鱼,只用了橄榄油和海盐调味,还淋了少许柠檬汁,撒了胡椒粉。
香肠烤得恰到好处,油亮亮冒着滋滋的热气,一面略带焦黑,更加诱人食欲。
她倒了一点点水果酒,没什么酒精含量。“不知道你喝不喝酒,看起来,你最多16岁,属于未成年。姐姐不能违法。”
我的嘴里是刚刚咬下来的一大口香肠,很烫,让我的牙齿和舌头忙着对付,无法第一时间回答,只能拼命摆手。
“我25岁了,哪里还是未成年。”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突然有些伤感。同学里,有很多已经步入婚姻殿堂,甚至做了父母。而我,在异邦流浪,看不清楚自己的未来。
“比我年轻多了,我刚好长你十岁,今年35。”钟鑫依旧笑眯眯,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水果酒,看样子很是喜欢。
一边吃,一边闲聊,钟鑫还时不时起身,去炉子前搅拌正在煮的粥。香气早就飘满整个厨房,我突然想,那一对韩国情侣,怎么还不吃饭。看了一眼料理台上,被钟鑫摆得满满的家伙什,有点儿担心她和室友的关系。
“喜欢伦敦吗?”钟鑫的盘子里只有沙拉,香肠她压根没有碰。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还行吧,就是雨水太多了。”我敷衍着。
她睁大眼睛,咧嘴一笑。“北方人,不习惯。不像我,来自广西,爱极了这种缠绵。”
“姐姐来了很久吗?”
“八年多了,我一直在上学,为了能够续签。”
我心里又是一惊,半天没能理解。很多年轻人选择出国留学,都是为了增长见识,扩大视野,也是为了体会不一样的世界,给自己多一些人生阅历。
可是,为了留在异国他乡,而不停地上学,这不在我的认知范围中。
“你好像很惊讶?”钟鑫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知道应不应该表达自己的态度。35岁的她,对人生的理解,和我有太大出入,我不喜欢随意评判别人,虽然我很清楚,自己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我是学金融的,毕业之后在一家银行上班,在我们那座城市,算是挺让人羡慕的。”见我不说话,钟鑫便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打起精神,对她的故事,十分好奇。
“我的同学,特别是女生,差不多都在急着谈恋爱,结婚,甚至生孩子。我没有,一心一意想要出国,想摆脱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
炉子上的粥终于煮得稀烂,用勺子搅拌时,融融的米浆挂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一道波纹。我已经吞下了两根香肠和一大盘沙拉,还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钟鑫笑出了声。“没人能抗拒这香味,这种粥是我的独门秘籍。连不喜欢中国菜的比尔,也爱得不得了。”
关了火,钟鑫将刚才彻底清洁过的瓷碗拿过来,一勺一勺往碗里盛着。被她识破了馋涎的我,很有些不好意思,便站在一旁等着端。
韩国女孩又进到厨房里,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盒速食便当,扔进微波炉里,噼里啪啦加热着。等待的功夫,她凑过来,“两碗,谢谢。”她举着两个碗,是直接从碗柜里拿出来的。
钟鑫没说话,表情却有一些嫌恶。刚才,她清洁碗筷、厨具时,特意告诉我,碗柜里难免有蟑螂、蚂蚁爬过,餐具一定要仔细清洁后,才可以使用。
韩国女孩端着两碗粥进了自己的卧室,稍后,又取走了微波炉里加热好的速食。
我沉默着喝粥,味道如钟鑫所标榜的,入口香甜。蔬菜已经溶化在粥里,只留下淡淡的绿色。搅拌着,我看到了鸡蛋的些许踪影。我默默记下这个味道,打算回家后,也操练一下。
看我喝得香,钟鑫又给我添了大半碗。这一顿午餐,虽然简单,却的确味道出众。我吃得欢畅,不觉间撑肠拄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的淑女形象,早已不见踪影。
“欢迎你随时过来吃,我的厨房是最好客的。”笑容堆积在钟鑫的脸上,让我心里一阵温暖。如她这般的女子,不是应该相夫教子,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吗?
“好羡慕你的男朋友,有口福。”我觉得食物已经抵到了嗓子眼,却还是舍不得放下勺子。
她一阵笑,对我的恭维甚是满意。但紧接着叹了口气,有那么一丝失落。“可惜,比尔不喜欢中餐。所以,最近两年,我在努力提高西餐的水平。”
我愣住了,“两年?”心里想着,原来他们交往已久。
“我喜欢你做的沙拉和烤香肠,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西餐。”
钟鑫再度哈哈大笑。“没想到,你的嘴这么甜。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是个很羞涩的小姑娘。”
我也咧嘴笑起来,我的确怕生,但熟悉我的人,却受不了我的碎碎念。
“我现在的厨艺,还远远不够,比尔的家族来自欧洲的贵族,是很古老的那种。法国大革命之后,他们便来到了英国,没落是肯定的,但遗留下来的,是那种普通人所没有的气质。”
“他不喜欢照相,那张照片还是我死说活说,强迫他拍的。无论如何,我也得让我的父母有机会看看他吧。”
“你们会结婚吗?”我随口问道。
钟鑫犹豫了一下,像是自己不敢确定。“认识我之前,比尔是独身主义者。我的意思是,他有过女朋友,不止一个,但从未打算结婚。这在英国人看来,十分正常。他有相当不错的社会地位,在剑桥的房子,比这里漂亮一百倍。他也有钱,一部分是家族继承的,另一部分是他相当不错的薪水。”
我终于放下了勺子,钟鑫立刻问我还要不要再吃,她的热情吓到了我,连忙摆手拒绝。
“我觉得和比尔之间,是那种很奇妙的心心相印。我住的这个区,离剑桥不远,但也说不上多近。你离开火车站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家超市?我当时就在里面打工。”
我点了点头,的确看到了。挺大的门脸,应该是这个小镇最大的超市了。
“那天,我穿的是Varley的小风衣,灰色纹理。在超市的收款台工作,来结账的比尔,穿着的居然是和我同款的风衣,连颜色都一模一样。”
“当时,他就一直看我,我则报以微笑。半小时后,超市打烊,我在门口又见到了他,他一直没走,在等我。”
我一脸惊奇,这样的桥段虽然老套,但毕竟发生在剑桥教授和中国留学生身上,还是闻所未闻。
“我们之间有太多地方相似,他是个物理学教授,却喜欢文学,尤其喜欢欧洲古典文学。而我,也是个学习经济类的理科生,却爱死了欧洲的文化、历史和音乐。”
“我们在一起,从来不会吵架,安排任何事情,差不多都是他一提,我就明白。心有灵犀,就是我们之间的状态。”
我用力点头,为她感到高兴,还有那么一丝丝羡慕。来到伦敦之前,我和交往了六年的男友正式分手。他对出国读书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我们以往的默契,在选择人生道路这样重大的决定时,分崩离析。我并不后悔,但伤心总是难免。
“好了,我们收拾吧。下午你有安排吗?我们一起去散步吧。”钟鑫这样说的时候,窗外正飘着小雨。我畏缩了一下,轻轻摇头,谎称下午要做功课,拒绝了在我看来,没有丝毫情调的雨中漫步。
图片来自unsplash.com那之后,我居然慢慢习惯了伦敦单调的生活,慢慢对随时会到来的雨习以为常。我的背包里永远揣着一把伞,使用频率超过了其它所有随身携带的杂物。
我开始交到更多的朋友,开始跟着同学跑去酒吧闲聊,开始往冰箱里塞进各种西餐便当,我的英文越说越流利,对伦敦的潮湿变得越来越不在乎。
与此同时,我和比自己大了十岁的钟鑫也没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我偶尔会想起她烹饪的食物,既敬佩,又不以为然。
一次聚会,在一个西人朋友租的公寓,都是和我一样的留学生。
意外的,我遇到了钟鑫的室友,那一对韩国情侣。女孩一眼就认出了我,在一屋子男生比拼酒力时,我们两个躲到旧公寓的阳台上看星星。
“我们一个月前搬的家,李毕业后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我们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她笑眯眯地说着,李是她男朋友。
“其实,我们早就想搬走了。钟用水太没有节制,不是钱的问题。”她摇了摇头,我才又从她的话里得知,他们收到过很多次城市节水办公室发来的警告,与一般住户相比,他们的用水量是一倍之多。
“那么现在,她会不会也离开,搬去和男朋友住呢?”我记得钟鑫的学位也差不多完成,她就不用呆在伦敦,可以搬去剑桥了。
没想到韩国女孩摇了摇头。“比尔根本没有和她结婚的意思,他从没有带她回家,只是每个月固定过来和她约会几个晚上而已。”
我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比尔的独身主义,而是韩国女孩的语气听起来,钟鑫和比尔之间的关系,根本谈不上男女朋友。
“你看起来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女孩瞪了我一眼,有点儿不高兴。“我听比尔亲口说的,一百磅包括晚餐。”
我大吃一惊,下巴几乎掉下来。“太可怕了,你肯定是胡说。钟鑫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爱着比尔,我可以肯定。”
“那又怎么样?人家没打算娶她,也没有欺骗她的感情。和她上床,付钱是一种绅士风度,反倒是她,跑去比尔家,恬着脸向比尔的母亲介绍自己,老太太快90岁了,吓得够呛,气得比尔和她大吵一架。”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很怀疑,不愿意相信。
“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大吵大闹,吵够了,哭够了,又抱在一起亲吻。我想不听,都不可能。”
我沉默了,韩国女孩似乎也厌烦了这个话题,或者说,我所流露出来的嫌弃太明显,伤害了她。她转身想要离开。
“对了,有时间你抽空去看看她吧。我听说她一门心思,想要给比尔生个孩子。六十岁的老教授了,仅存的英伦贵族,一辈子单身的理想,说不定就要毁在一个中国女人手里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想扇她一巴掌。钟鑫或许真的是个有点儿古怪的女人,但我清清楚楚看到过她提起比尔时的陶醉与甜蜜。她是真的爱着。
韩国女孩的话,让我辗转反侧。第二天,我在学校里直接找到了钟鑫。
和我担忧的完全不同,她看上去神采飞扬。一见我,便嗔怪着,说我把她忘记了,都没有再去家里玩。
我有些局促,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辜负了她。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留学生,和她的专业不同,更不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对我大概是真的疼爱,没有任何目的。
“一起去那边坐坐吧,”我指着学校一隅的露天咖啡馆,“我想和你说说话。”
钟鑫扬了扬眉头,或许看到了我稍显严肃的神情,她默默点了点头。
“你快结束现在的学业了吧?接下来什么打算?”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还是不能直接提起比尔,那是钟鑫的隐私,我知道了,却无权随意评论。
“嗨,你可说着了。我刚好有个非常棒的消息,我申请了社会学院的博士,已经拿到了。我的导师就是学院的院长,我从进了这所大学,就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天!我真的成功了!”
笑颜在她的面颊绽放,那张并不年轻的脸,在这一刻充满了活力。
我想要违心地恭维,舌头却违背了我的心,冒出一句话,“还读啊!你打算读一辈子书吗?”
亮光在她眼中跳跃了几下,我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可出乎我的意料,那团亮光顽强地停留在她的眼中,还有明媚的笑容。
“没办法,我爱死了这里。不打算回国,总得想办法留下来。如果我能够读完博士,就有机会申请助教,那样的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这里。”
“可是,一辈子那么短,为了能够生活在伦敦,你不觉得付出得太多了吗?”我还是看不懂她的人生哲学。
“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个城市很小,小到几乎没有人熟悉它的名字。我的成绩不够好,没能考上外地的大学,只能继续呆在那里。”钟鑫开始诉说,似乎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过去。她微微皱着眉头,很用力地回忆着。
“毕业之后,我父母就开始忙着给我介绍对象,逼着我去相亲。其实,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已经拿到了留学的通知书,可是家里没钱,我父母明确表态,不会给我一分钱,去帮助我离开他们。”
“没办法,我只得先工作,然后继续努力考试,从最开始的自费,到30%的奖学金,再到50%的奖学金。我敷衍着父母钟意的女婿候选人,一心一意就想离开。你可以说,我是魔障了。即便到现在,我父母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拒绝来探亲,或许,已经把我这个女儿从他们的心中划掉了。”
“伦敦在你眼里,到底为什么如此迷人?你这样辛辛苦苦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住在郊区便宜的公寓里,过着简单的生活,难道这些就是你想要的吗?”
钟鑫摇摇头,没有我所期待的困惑或者失落,她心平气和。“物质生活,在这里,自然比不上在国内。如果我一直在银行工作,现在怎么也应该是个头头了吧?或许早就买房、买车,嫁了人,生了孩子。和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身体慢慢走形,自满自足,心里再也没有追求。”
“可惜,我放弃了那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我选择的道路充满未知数,我的生活有无限可能。今天你和我坐在这里,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喂鸽子。明天我或许已经在多瑙河畔,吟唱着最美妙的诗歌,眼睛追逐着河面上的帆船。”
“在伦敦,你可以感受各式各样的文化,你的身边会有各种各样完全不同的人,我们用中文聊着天,或许下一分钟,两个非洲籍的年轻人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走过。”
“今天,我想要尝试土耳其烤肉串,明天,换成意大利波隆纳肉酱粉,后天,再喝一碗马赛鱼汤……凡是想要尝试的,不仅仅是美食,在这里应有尽有。”
“如果我愿意,就可以在大英博物馆呆上一整天,和来自全世界的珍稀艺术品对话。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温彻斯特漫步,逛一逛手工集市,看一场马戏表演。”
“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充满自由的气息,符合我对人生的追求。”
钟鑫总结完毕,微笑着看我,嘴角有那么一丝顽皮,似乎知道自己的长篇大论,不一定会打动观众。我想她也并不真的需要其他人的苟同,于是,耸耸肩,说了一句,“我还是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太孤独了。”
笑容瞬间凝固,钟鑫紧接着自嘲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个小机灵鬼,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特意跑过来看我,拉着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我心里一阵叫屈,明明是听她一个人独白,怎么变成我拉着她说话了?
“比尔不肯结婚,他惧怕麻烦。几十年了,他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他的母亲前后结过三次婚,他是她第一个孩子,随着她四处奔波,换了一个又一个家。他下面还有五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和他的关系都不亲近。”
“他妈妈是那种很容易情绪化的人,他一点儿都没有继承母亲的性格,这让他的母亲十分不满。但是,现实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她母亲四十几岁第三次离婚,便一直和他一起生活。其他的子女则早早自立,分散在其它地方。”
我轻轻地点头,如此看来,比尔的恐婚症源于他的母亲,可如果这是难以改变的事实,我不明白钟鑫如此执着又是为何?
“我太爱他了!自从第一次和他见到。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我如此迷恋伦敦的真正原因。”钟鑫的语气里有一种宿命的味道,我却根本不知道应不应该劝她。
“他一直企图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一种可以用概念来定义的关系,他每个星期固定来看我两次,留宿在我那里。如果我们发生了关系,他就留下一百磅,如果没有,他就留下五十磅。我的室友,那个韩国女孩,有一次因为什么小事,和我发生了争执,她骂我是妓女。我给了她一耳光,之后,他们就搬走了。”
我恍然大悟,事实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感觉到了韩国女孩的敌意。
“我把比尔给我的所有钱都存在一个账户里,我想,总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看我只是沉默不语,钟鑫又说道:“对了,我打算圣诞节的时候去北欧。来到伦敦快十年了,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欧洲,却没有在冬季去滑过雪。”
“和比尔一起吗?”我问道。
“不知道,他从没和我一起度过圣诞节。他的家庭有超过二十人,到时候都会回来看望他的母亲,他会很忙。”
我不再吭声,很明显,比尔也从来没有带钟鑫参加过家庭聚会。这个固执的英国男人,到底是从未真的爱上钟鑫?还是被固有的生活模式禁锢太久,不肯改变?
突然,我更加迷惑。比尔的人生,和钟鑫之前的人生,何其相似。与钟鑫的彻底抛弃相比,比尔很显然乐在其中。难道钟鑫从未发现这一点?她会不会根本就爱错了人呢?
我们手里的三明治吃完了,那一群围着我们的鸽子低声抱怨着,朝下一个目标一哄而去。准备了一个晚上,想要劝说钟鑫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时光飞逝,转眼我的留学生涯就要结束。几乎毫不犹豫,我选择离开,去了阳光明媚的澳大利亚。钟鑫还是老样子,开开心心上着学,打着工,自己一个人周游世界。
再后来,我们只是圣诞节的时候,发一封问候的邮件。我甚至没有她的微信,我们都没有提及,似乎这样的友谊足够。
但是,我还是断断续续听说了她很多故事,都是和比尔有关。
钟鑫还在读博士期间,比尔的母亲去世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人生活。又过了两年,钟鑫搬进了他在剑桥的大房子。她没能留在之前的大学,也依旧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至于她是靠什么拿到签证,我并不清楚。
那时候的她,已经过了四十岁,比尔也更老了。他们一直在努力,想要一个孩子。也或许这只是钟鑫的意思。总之,她没能自然受孕,便借助了人工授精的办法。
尝试了至少又有三年多,钟鑫如愿以偿,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竟然和爸爸非常像,而不像通常的亚欧混血儿,更容易继承母亲的发色、肤色和眼睛的颜色。
钟鑫发给我的照片里,比尔的头发已经雪白,看上去十分苍老。但他的笑容很甜蜜,他怀抱里的女人满心欢喜,婴儿则是一脸安详。
端详着照片,我突然注意到,钟鑫和比尔的手上都没有佩戴戒指。我不由得一声叹息!
即便有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他们依旧没有结婚。未来之于钟鑫,或许依旧荆棘丛生。可是,她怎么会如此心满意足。
我想起很久以前钟鑫对我说的话,她说自己是质数,在所有相亲相爱的数字中间,她无疑是个异类。不轻易接纳其它数字,更不肯将自己拆解。她从来都是钟鑫,而不是什么其他人。
冬日的暖阳照着我的后背,和爸爸散步回来的宝宝,蹦蹦跳跳朝我扑过来。我将他揽在怀里,亲吻着他。当爱的滋味充满心中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倔强地走在伦敦的细雨中,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一同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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