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胆子很小,尤其怕鬼。
其实回想起来,童年的我也是个胆小鬼。从小怕事,木讷而怕见人,当然更怕鬼。
鬼这东西,我从没见过,后来进了学堂,也逐渐明白那是迷信。然而尽管唯物了多年,还是对它敬畏有加。也许人类的本能中,都有着对死亡以及未知力量的恐惧。不过怕归怕,我却很喜欢听鬼故事。
我的长辈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除却学校课本,家中鲜有书册。那时的乡村还没有电视,所以一入夜大抵无事可干。孩子们一空下来,便缠着大人们讲鬼故事。其实故事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听,不厌其烦地听,其中就有水鬼的故事。
在早先,兰江上还没有机船的时候,渡江靠的是艄公的渡船。江对岸想要摆渡的人,往往隔江扯着嗓子喊:“渡船!渡船!”江这边的艄公听了,就撑着小木舟过去接应,不论早晚。镇子上的艄公姓张,家中世代撑船打渔为生,其后人还与我有同窗之谊。话说有天晚上,张艄公正睡着呢,就听见江对岸有人直着嗓子在喊渡船,想来是有赶夜路的客人急着过江。生意上门,不敢怠慢,张艄公急忙起身,撑着小船就往江对岸的洲上赶。
到了江对岸,张艄公就傻眼了。时值下半月,天上是一弯毛月亮,四下黑蒙蒙的,呜呜地刮着风,并没有半点人影。心想莫不是有人开玩笑?于是把船撑回来继续睡他的大头觉。但是刚睡着,江对岸又有人在喊了:“渡船!渡船!”一声比一声急,没办法,张艄公只得又过江,但仍是不见半点人影。这样子一连过了好几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后来遇见个外地人,大约总是和尚道士之类的高人,告诉艄公,说他这是遇上了鬼渡。
所谓鬼渡,就是鬼魂要过江。大约鬼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比人高明多少,总有些不谙轻功的,无法飘着过江,也要坐船。解决的方法也简单,把它们当客人接待就是了。张艄公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转眼天又黑了,隔岸果然又传来叫声。张艄公起身,撑船过江,布好跳板,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大声喊到:“客人请上船,小心走好!”过了一阵子,收好跳板,又大声说到:“走船了,小心坐稳!”这样将空船撑回对岸,之后行礼送客。果然,是夜对岸便再没有呼船的声音,张艄公也终于睡上了一个安稳觉。
然而这类事情一多,总是令人不快的:一是这活计干起来就令人汗毛直竖;二来鬼渡没有收入,顶多算是积点阴德,并无实惠。于是几次以后,艄公终于不堪其苦,无奈只得报了官。后来据说当时的国民政府在江对岸的州上立了块石碑,上面贴了加红戳子的榜文,结末就是聊斋里常见的那句话——其怪乃绝。
“你知道么?读书是很有用的,读书人可以做官,大红官印是辟邪的。读书多的人,头上也会长出焰光,鬼怪都不敢惹的。”每每讲到这里,祖母就会很认真地对我们说。
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多读些书,读到头上长出象耶酥那样的圆圈来,这样就不用怕黑,也不用怕鬼了。然后是隔三差五地去照镜子,看看头上到底长出圆圈来没有。
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被祖母忽悠了。她用心良苦,只是盼我多读书,早日成才。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如愿进了学,有了些许微薪。然而头上除了时常冒出的白发,始终没有长出那种亮亮的圈圈来。
后来我结了婚,可巧妻子的外公解放前就是在兰溪黄湓一带撑渡船的,于是有一次,我小心地向他老人家求证。
“哈哈,哪有这事。”他开心地笑着,眯着在朝鲜被炸瞎的空眼窝,俨然一个听鬼故事的孩童。“你们读书人就爱瞎编。”
我向他解释说不是我编的,是我祖母告诉我的。他想了一下,终于说隐约觉得早年也曾听过这个故事,大致类似。
“你知道么?水猢狲这东西也是有的,我亲见过的。”祖母揺着麦杆扇,开始讲述下一个鬼故事。“这畜牲可厉害着呢!一晚上可以过七个塘。”
“为什么是七个呢?难不成有人专门跟了它数过?”我心下大奇,总忍不住要问。
“七个就是七个,又有什么好问的!”祖母收住扇子,有些愠怒,“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原来,这水猢狲是精怪的一种,有似于日本的河童。有一年农忙,祖母去给地里干活的祖父送饭,在路过河滩时看见它,长得黑黑的,蜷着身子蹲在水边,大约酒坛子般小,见到祖母过来,纵身跃入水中,就此不见。
我对祖母立时肃然起敬起来,觉得她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所以尽管这个故事有点短,可还是让我回味了三十多年,而且也时常想见识一下这种罕有的生灵,然而至今未能如愿。也许,头上长圆圈和找水猴的心愿,竟要留给儿子去实现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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