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无限透明的蓝

1
我喜欢大海。非常喜欢。
我出生在一个内陆城市，在那个小城市里，别说大海，就是一个像样的大水池子或者一条像样的溪流都没有。
我们那里缺水很严重，不缺的，只是漫天漫地的黄土。尤其是春天的时候，沙尘暴很严重，大家都躲在家里，出门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能见度太低了，我没有试过，但是我觉得，即使面对面，也认不清对方是谁。
我没有夸张。
比雾霾天有过之无不及；雾霾天烟雾缭绕的，我看过北京雾霾非常严重那几天网友们拍的照片，有点进入仙境的感觉。
沙尘暴天气，如果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器材拍同样的照片，只能看到一片混沌，一片虚无。
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平时，我的书桌和书以及电脑上，总是覆盖一层薄薄的颗粒，如果有沙尘暴，那就不只是一层，也不是薄薄的。
看过卡尔维诺《烟云》的人，因该能明白我的那种感受。
手掌从桌面或者书面抚摸过去，涩，干，那些颗粒会附着到你的手掌上，甩也甩不掉，两只手互相拍一拍，比较大的颗粒能拍掉，更细小的则随着手掌的拍动进入掌纹，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细碎的颗粒附着在掌纹里之后，透过皮肤渗进血管，随着血液的流动，一点一点在我心脏外围聚集，直至包裹住我的整个心脏。
混沌，虚无。
随着心跳，膨胀，收缩，膨胀，收缩。
我讨厌那种感觉。那种涩，那种干，那种被黄土颗粒包裹的感觉。

所以我喜欢大海。非常喜欢。
洁净，清爽，湿润，以及那广博、跃动而又深邃的蓝。不管从视觉，听觉，还是触觉，我能感觉到的，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能接收到的，都只有两个字：舒心。
有一年，夏末秋初，我去青岛玩儿，在那个地方待了一个星期。新鲜的空气，清爽的海风，辽远的海平线，一浪接着一浪的海水，在那七天里，把包裹在我心脏周围的那些细碎的黄土颗粒一点一点都涤荡掉了，我能感觉到它们一颗颗从心脏外围随着血液的流动来到皮肤表层，从同样细小的毛孔中飘荡出去，落入脚下的海水里，随着海浪褪去，被包裹到了那广博、跃动而又深邃的蓝里面去。
永远消失了，从我的生命中。
在第七天，我拥有了一颗崭新的、强有力的、具体的心脏，我觉得生活重新对我展露笑颜，我的浑身充满力量，生机勃勃，要为着我的新生活奋斗不休。
我感觉到了大海，感觉到了他对我生命的洗刷，对我生活的影响，对我未来命运的强有力的指引。
大海，就是我的生命力。

结束游玩，第八天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回到了黄土的包裹中。
于是，我的心脏再一次，被那些细碎的颗粒包裹住，严严实实。
那层包裹住我心脏的细碎的颗粒，随着心脏的跳动，膨胀，收缩，膨胀，收缩。
混沌，虚无。
我又回到那个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工作还是周末，都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的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精神状态，这样的世界，才能得到真正的改变。我每天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我的心里，那颗被细碎颗粒包裹的心脏，每天都要大声呼喊无数遍：
大海啊，你在哪里。快来涤荡这个混沌而又虚无的世界。
可是，没有到来，没有改变，日子就这样一层不变地，混沌而又虚无地，过去了。
如果再这样重复下去，没有涟漪、没有巨浪，平静如一潭死水，我知道，我就完了。
不波动的生命是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的。
尤其是当你最喜欢的是大海，所处的环境却连个小水池都看不到，反而被尘土一颗颗聚集围拢的时候，重复只会加速消亡的决心。
有一段时间，我不断梦到一片蓝洼洼的海水，醒来后，我依然能看到它，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甚至能听到，它“哗哗哗”的波浪声，似乎在召唤我，走向它。
终于，有一次，我下了决心。我要挣脱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束缚，勇敢地向它走去。
我安顿好一切，准备好一切，然后动身了。
我一步一步朝它走着，开始的时候，走得自在轻松；慢慢的，开始变得吃力；到后来，我发现，每走一步，我便觉得周身有千万条丝缕般的细线拉拽着我，越拉越紧，越拉越紧，终于，我感觉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被这些相互交错缠遍我全身的丝线割裂成万千颗粒般的尘土；我在犹豫，这一步，到底是往前迈还是不迈。
犹豫着，犹豫着，在犹豫中，我退缩了。
我又开始重复着往日的生活。
当这种犹豫变得习以为常，我都在重复中忘了在犹豫什么的时候，缚住我的那些坚韧的丝线，突然消失不见了。
但我仍能感觉到它们，因为它们化作颗颗尘土，包围在我的周身，永不散去，只要我有了挣脱的心思，它们就马上现形。
在以后的日子中，只要我一下决心朝着梦中的那片大海走去，那些包围着我的颗粒“铮”地一声，立刻化为坚韧的丝线，缚住我的全身。
我越往前走，它们便缚得越紧，越来越紧，直到最后一步，要么停下，要么把我割裂，散成粒粒尘土。
无数次地犹豫，我迈不出那最后一步；终于，那种犹豫，也成了一种有规律的重复，而结局，总是妥协。
生命，在重复与妥协中，逐渐滑入黑暗。
2
早饭，工作，午饭；午休，工作，晚饭；工作，睡眠。五天这样的重复之后，有两天无所事事的周末，周末是用来休息、休整的日子，是放松的日子，是为了下一个工作日无聊的重复养精蓄锐，但是我陷入了一个怪圈之中不能自拔：在周末的时候，因为暂时脱离了工作中繁重的压力，心里莫名其妙变得轻松无比，重压之下的突然放松带来的不是放松，而是放纵，规律的生活不再，熬夜、晚起、不吃早饭、不运动、上网、看电影，周末的两天过后，身体不是重新生机勃勃，而是更加疲惫。更可怕的是，周末，总是在这种疲惫中充当着质变的催化剂。
重复本身也在重复着。而身体，终于在身心双重压力之后，一点点被掏空。
于是，我病倒了。
我请了七天的假。我打算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好好调整一下自己，调整一下生活。
在这七天的某一天里，我突然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起居环境。以前，因为前一天擦拭过桌椅之后，第二天又是一层尘土颗粒，我便懒于打扫，只把自己常用的那一块桌面擦拭干净，其它地方则任其尘土堆积，视若无物，习惯成自然。
那天，我突然想把身边的东西擦拭一新，整理一番，会不会把我心脏外围包裹的那一层颗粒物也擦拭掉呢？我决定试一下。
于是我开始清扫，清扫完之后，我决定整理一下写字台。我把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笔记本一本一本码放整齐，笔筒里不用的笔都扔掉，路由器、台灯等物品都擦拭了一遍，剩下的小玩意儿有的扔掉，有的放回抽屉。我想让写字台上清爽一些，看书写字都能有个舒心的环境。
写字台上的物品终于越来越少，一个被我当作收纳盒的海蓝色纸盒空了，我拿起打算扔掉它，起身的一瞬，只听盒中“哐啷”一声。原来还有东西，我凑近一看，原来是它！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那是弟弟有一次从北京回来带给我的，一个脖子上挂的饰物。一根1毫米粗细的牛皮绳上穿着一块2厘米见方的青铜，四角磨圆，表面斑驳，看起来年代久远；杂乱无章的黑色线条让这块方形青铜薄片充满了神秘感。
我用手摩挲着，感受着，它背面的斑驳，以及正面的一行英文凹刻，食指从每个字母滑过直到最后一个，心情突然间激动到难以自抑。这么久了，我把它遗忘在那个海蓝色的纸盒子最底层那么久了，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了。我对不住它，对不住自己。我不敢看那一行字，可又忍不住想看，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我又用食指抚摸了那行字一遍。
在触到第一个字母的时候，内心一阵颤动。这种颤动一直持续到食指离开最后一个字母，这种颤动让我感觉到生机、活力甚至生命，在颤动的过程中，包围在我心脏外围的尘埃“扑簌簌”地往下落，一颗颗都落入血液中，随着血液来到皮肤表层，就像我那次在青岛面海而立时的感觉一样。当我的食指离开那行英文凹刻，那些尘埃便又随着血液回流到心脏，聚集在心脏外围，把心脏包裹起来。我感觉到这种奇妙的变化之后，很兴奋，我觉得自己眼睛里因兴奋而放出了光，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于是，为了不断体验那种奇妙，我一遍遍去抚摸那行字，我发现，当我的食指从后往前或者从中间开始滑过那行字时，那种感觉都不会出现，只有从前往后依次滑过每个字母时才能有那种心脏颤动的感觉；更奇妙的是，我用其它指头试验时并没有出现那种感觉，并且经过一次又一次地抚摸，我发现食指滑动的速度与颤动强度有关，滑动过慢或过快都不行，只有以一种不急不缓从容不迫的速度滑动，获得颤动的感觉最强烈。
为了享受那种感觉，我以那种速度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行英文，心脏周围的尘埃一次次落下又聚集，很奇怪，当那些落下的尘埃随着血液流动到达皮肤，马上就要从毛孔排出体外时，一次抚摸正好结束了，它们又随着血液回流，聚集，重新包裹在心脏周围。
终于，在反复的颤动中，可能是尘埃的不断融入，扰乱了血液循环，也可能是心脏在持续超负荷运行中累了，在一次抚摸的中途，我眼前一黑，晕倒了。
在倒下的一刹那，我手里紧紧捏住那枚青铜饰物，似乎想把它揉进我的手心，倒下之后的瞬间，我还试图爬起来。当我意识到身体不受控制之后，我嘴里呢喃了一句刚刚抚摸了无数遍的英文，青铜饰物正面的那句英文：dreaming of the sea。
之后，我失去了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3
睁开眼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绵绵的白床上，紧接着发现周围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被子、裤子，我身上穿一套白色的衣服。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使劲儿握了一下右手，还好，东西还在。我把手拿到眼前，缓缓打开。在一片白色的衬托下，手里的东西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内敛的旧旧的青铜色，看起来刺眼而又奔放，似乎在闪闪发光；我颤抖着翻转到正面，终于，又看到了它正面的那一行英文凹刻：dreaming of the sea。
说也奇怪，看到那行英文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太急，头有点晕。静坐一会儿后，下床走到窗前，透过窗户望出去，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远处，一片墨蓝墨蓝的海水，蓝得深邃，蓝得让人心醉，比我以前任何一次见过的海水都蓝，仿佛一块儿凝露，加入靛蓝，均匀地搅拌起来，静静地放在那里；水天相接的地方，一条直线分开了蓝天和海水，因为海水实在太蓝了，衬得天空仿佛被清水冲刷过很多次之后褪成了灰蓝色，显得都有些透明了。
靠近我住得地方是一条石子小路，再往前是一片灌木丛绿化带，绿化带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是越过灌木丛，又是一道令人窒息的景象：一片洁白的海滩。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海滩，说洁白一点也不过分，像一块美玉，没有一个地方有一丁点瑕疵。那块洁白的海滩，一直延伸到与海水相接的地方，奇怪的是，以前见过的海滩，在延伸进入浅水的那部分，是能看到海滩的颜色的，但是在这片海水和这片海滩上很奇怪的一点是，只要海水覆盖的地方，你只能看到那种深邃的蓝，好像所到之处所有的东西都被它吞噬掉了；更让我惊奇的是，海水冲刷海滩之后，形成的波浪竟然不是白色的，而是蓝色的。
我还在奇怪，为什么听到海浪声却没有海浪。看了半天才知道，海浪竟然是蓝色的。
海浪竟然是蓝色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是一片怎样神奇的海水呢。
我的心里一阵颤动。
我被天空、海水、海滩、绿化带等色块分明的奇异景象深深吸引，站在窗前看得出神，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现实生活中哪里会有这样的景色呢？这样整齐、分明而又和谐，就像拿一张空白画布，最上面用画笔涂成灰蓝色，接着一条直线下面涂成深蓝色，然后是沙滩白，最后是绿色；我好像是私自闯入画布的侵入者，融入画布去观察画里的美景。
我决定不再旁观做更深入的探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房间的，当我想起要出去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到外面了。我想回头看看身后的房子，可是怎么也回不了头，试着转过身去，但不管怎么转身，我总是面朝着那片深邃无比的大海；于是我只能在心里想，那幢房子一定是白色的。
我发现我是赤脚站在绿化带后面的那条石子小路上，可是脚底感觉不到石子，也不会硌得疼。我感到很奇怪，于是用脚使劲儿跺了跺，软绵绵的，路面凹陷下去，又慢慢胀起来，直到恢复原来的形状。
嘿，好玩儿。我乐了。
不知道踩在沙滩上是什么感觉，肯定更舒服。我左右看了看，灌木丛虽然不高，但很密，而且很宽，要是没有路，要跨过去到白色的沙滩上还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我没有发现路，可是当我在想要怎么过去的时候，脚底的感觉不一样了。我没有动，可是我踩在了海滩上，漂亮的、洁白的海滩。我再一次试图回头看看刚刚站过的地方，还是无法回头，试着转身，不管怎么转，前面还是那片海，那片深邃的海。
我放弃了回头看的努力，我想我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刚刚站过的地方，凹下去的石子路肯定正在一点一点胀起来，直到恢复原状。
这片海滩踩上去倒是和普通的海滩没什么区别，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这片海滩踩上去，没有沙子的颗粒感，像是踩在一堆刚孵出的小鸡的嫩毛上。我俯身抓起一把白沙，没有任何重量，而且简直分不出颗粒，细到了极致。我把手掌展开，对着那些白色吹了一口气，“呼”，它们竟然一颗不剩都飞了出去，淡淡的阳光下，细如尘埃的它们竟然在熠熠闪光。
那情景，就像在童话中。
由于惯性，那些白色的尘埃般的沙粒飞出了一段距离，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往下落，晶莹剔透，如梦似幻。
我鼻子有点酸。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节奏，习惯了金钱至上的社会法则，习惯了人际间的世态炎凉，习惯了那些丑恶，那些坚硬，突然看到了美，看到了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真，想到了善，我那颗习惯了被尘土包裹着的心，瞬间潮湿起来。
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一个仙境。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那片海，满心期待地抬脚向它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充满期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是觉得它会带给我更大的惊奇，唤醒我内心更多的柔软。
我意识到我处在一个奇妙的世界，我不再想这是不是在做梦，也不再想这到底是哪里，我只想停留在这里，享受这里的宁静、安逸和美妙。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猛一抬头，呆住了。那片海，那片蓝得深邃，墨蓝色的海，现在竟然变成了晶蓝色。
可能我对颜色的表述会让大家不知所云，那我就说得通俗一点：那片海的颜色，变浅了。不，我不会看错，我虽然对颜色的描述会有误差，但是我很相信自己对颜色的敏感，而且，即使我对颜色一无所知，分不清任何色彩，叫不出任何色彩的名字，但是它很明显的变化我绝对能看出来，能感觉到。
它的颜色变浅了。
真是没想到，我还没有触摸到它，就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
我兴奋极了，加快脚步朝它走去。
走了几步，我不由又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它的颜色又变了，又变得浅了一点。我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赶紧站住，没什么变化，也可能是有变化，但是太细微，看不出来。我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数着步子往前走，走到第七步的时候，终于看出了变化：颜色在持续变浅。
反复试了好多次，终于摸清了规律：每往前走七步，就能明显感觉到颜色变浅不少。等我走了大概三分之二的路程，我看到的大海和之前看到的已经完全不是同一片大海，因为它已经变成浅蓝色了，和天空的颜色差不了多少了；等我到了距离海水不到十米的时候，海水的颜色已经和天空的颜色变得一样，成了灰蓝色，海平线消失了，大海和天空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我有点晕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灰蓝色的玻璃球里面，没有方向，没有维度，没有时间和空间。头顶是海水，眼前是蓝天，海水和蓝天根本分不清楚，难道我是站在蓝天的边缘，倒立着看下面的海水么？
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奇迹还在继续着，我离它越近，颜色就越浅，等我走到了海水边，脚尖刚刚好没有碰到海水的地方，我发现，海水的颜色，已经从最初的深邃到接近于墨蓝褪化到接近于无限透明，透明到令人心碎，一下子，我又能分开蓝天和海水了，只是我不知道叫它海水是否合适。海风轻轻吹过，荡起一丝丝涟漪，吹进了我的心里，我感觉到包裹在我心脏周围的那些尘土那些颗粒在一点点掉落，它们融入血液中，随着血液的流动来到了皮肤表层，从毛孔中一颗颗出来，进入空气中；我能看见它们，因为当那些土黄色的颗粒离开我皮肤表层的瞬间，它们就变成了白色，并且围绕在我的周身，熠熠闪光，晶莹剔透，直到最后都一粒粒落在我的脚下，融入了脚下的白沙之中。
它们彻底离开了我。
我能感觉到，它们彻底离开了我。我感到轻松。
我想感受一下海水的温度，我想把双脚踏入海水中去，我想把身体浸入海水中，让它涤荡我的灵魂。
我抬起一只脚，在即将踩下去的瞬间，在脚底离海水只剩下毫米的距离时，我猛地停住了踩下去的趋势，“唰”一下，一身冷汗。这一吓不要紧，我感觉到周围的物体在迅速改变，沙滩、海水甚至空气、阳光，都在极度扭曲，在我面前形成一个漩涡，我站立不稳，一点点被吸入那个漩涡，在吸进去的过程中，我不断去握我的右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我记起我的右手里应该有什么东西，但是现在不见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马上感到惊慌失措，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我掉了的东西，因为我已经完全被吸入了那个漩涡。
4
“啊”的一声。我醒了。在恢复意识的瞬间我同时听到“铛”的一声，我坐了起来，发现在我的卧室里，地上掉着那枚青铜饰物，我看它的时候，它还在微微颤动，应该是刚刚掉下去的。
原来刚刚真的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一切都那么清晰，就像现实中经历过的一样？
我记起来了。我在要晕倒的时候，下意识的朝床上倒下去，可是没等完全躺在床上，身体就不受控制了，我仰躺着，右手握着那枚青铜耷拉在床沿，没有握紧。
于是一点点往下滑，掉了下去，惊醒了我。
我捡起了那枚青铜饰物，放在手里看了又看。我把它按在胸口，慢慢躺到了床上。经过刚刚那番折腾，我感到特别累，身体虚弱，我试着站起来，没能成功，坐着都吃力，于是我干脆彻底躺了下来。
再过几天，我的假期就用完了。想想又要开始上班了，又要重复过去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我心里沮丧无比。
我把那枚青铜饰物挂在脖子上，沉沉睡去。
5
第二天早上，身体恢复了一些。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窗户前。阳光很好，很温暖，洒在身上，黄灿灿的。奇怪的是，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青铜饰物还是一如既往的颜色，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耀而变得熠熠生辉。
我听到门外有同事叫我，他每天早上都给我带早饭回来。我应了一声，告诉他门没关，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感到奇怪，不过也没有太在意。
又过了一个小时，门外又有敲门的声音。我又应了一声。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进门。但是我听到他说的话，惊住了。
“咦，果然没人，这家伙，跑哪儿去了。每天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这里晒太阳么。”说完，他把我坐着的那把椅子搬回了墙角。我就在椅子上坐着，可是，他就像搬一把空椅子一样。
他把早饭给我放下，然后出门离开了。
我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那枚青铜，心里一阵颤动。
戴着它，我隐身了。不，不只是隐身，重量也没有了，我恍然，之前看到的，并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这枚青铜就像一个钥匙一样，只要我拿着它，就能通往另一个世界，而密码，就是之前用食指对每个字母的摩挲。
我坐在那个角落里，想，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阳光慢慢从窗户上溜走了，月光从窗户上溜进来。
看着洁白的月光，柔软的月光，我想起了那片美妙的海滩，那片沙子没有一点重量，一口气可以吹出去很远的海滩。
我的手颤颤巍巍的，颤颤巍巍的摸到那枚青铜饰物上。
我决定，彻底离开这个枯燥的，重复的世界，去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永远离开，我要看看上次离开那个世界时，到底看到了什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知道，上次从那个世界返回，是因为那枚青铜饰物从手里掉了下去；现在我把它挂在脖子上，别人又看不见我，再次进入那个世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以前不是总想离开么，现在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永远离开，又没人发现。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6
我把脚停在海面上面一点点的距离，没有踩下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我发现，海面之下不是沙滩，而是一片深渊，一片透明的深渊。我自己就站在一片万丈深渊的跟前。
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踩在海滩上啊。我把脚收回来，重新站在海滩上，看着这片神奇的接近无限透明的海水，偶尔泛出一点晶蓝的光芒。
海水退了一点，露出一片原先被海水覆盖的海滩，洁白的海滩。原来海水下面不是深渊，还是沙子，那为什么那么透明的海水覆盖之后，下面的海滩就看不到了呢？海水明明那么透明了啊。
我决定把脚踩到海水里去。
我绷紧着一颗心，缓缓地抬起左脚，缓缓地踩下去。
我的眼睛睁得比铜铃都大，我从来没有睁得那么大过。
因为我发现，踩到海水里的那只脚，确实踩到了海滩，海水刚刚没过脚面，神奇的地方在于，我的那只脚，消失了，脚脖子下面，只有透明的海水。
我赶紧把脚抬起来，脚还是好好的。
我一步一步往海水里走去。我的脚消失了，小腿消失了，膝盖消失了，大腿也消失了，下面的半个身子都消失了。
我只剩下头还留在海面上。这时，我突然变得惊慌失措，因为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我没办法回头，也没办法转身，我只能朝前走。
那我不是只剩死路一条？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直到我累得实在站不住了，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不退着走出去呢？
走了两步，我就停下了。因为我发现海水已经没过我的嘴巴。
后退果然也没用。
我一咬牙，干脆朝前走去。站在那里不是办法，这个地方这么神奇，往前走，或许还有其它更神奇的事情。
即使被淹死了，那也比坐以待毙好。
我又开始朝前走去，直至整个身体都没入海水中，消失在海水中。
我紧闭双眼，但是可以正常呼吸，耳朵中也没有海水的压迫。
我感到很奇怪，我咬牙睁开了眼。
我的眼睁得就像铜铃一样大。
我看到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以及很多陌生又熟悉的人。
他们都在朝我笑。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友善，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欢迎我，来到他们的世界。
就像他们当中所有人在最初来到这个接近无限透明的蓝的世界中时受到比他们先一步来到这里的人的欢迎一样。
他们在欢迎我，来到一个崭新的，不会重复的，新世界。